今天: 标题: 关键字: 作者: 全文: 【我要留言】
中 教 图
大语百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 页 > 大语教材 > 教材课文

傅雷家书(二)
【时间:2007/7/18 】 【来源:无 】 【作者: 不详】 【已经浏览10764 次】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孩子,别担心,你四月二十九、三十两信写得非常彻底,你的情形都报告明白了。我们决无误会。过去接不到你的信固然是痛苦,但一旦有了你的长信,明白了底细,我们哪里还会对你有什么不快,只有同情你,可怜你补写长信,又开了通宵的“夜车”,使我们心里老大的不忍。你出国七八个月,写回来的信并没什么过火之处,偶会有些过于想念人或是怀疑人的话,我也看得出来,也会打些小折扣。一个热情的人,尤其是青年,过火是免不了的;只要心地善良、正直,胸襟宽,能及时改正自己的判断,不固执己见,那就很好了。你不必多责备自己,只要以后多写信,让我们多了解你的情况,随时给你提提意见,那就比空自内疚、后悔挽救不了的“以往”,有意思多了。你说写信退步,我们都觉得你是进步。你分析能力比以前强多了,态度也和平得很。爸爸看文字多么严格,从文字上挑剔思想又多么认真,不会随便夸奖你的。
    你回来一次的问题,我看事实上有困难。即使大使馆愿意再向国内请示,公文或电报往返,也需很长的时日,因为文化部外交部决定你的事也要作多方面的考虑。耽搁日子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决定的时候,离联欢节已经很近,恐怕他们不大肯让你不在联欢节上参加表演,再说,便是让你回来,至早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到家。而那时代表团已经快要也发,又要催你上道了。
    以实际来说,你倘若为了要说明情形而回国,则大可不必,因为我已经完全明白,必要时我可以向文化部说明。倘若为了要和杰老师分手而闻开一下波兰,那也并无作用。既然仍要回波学习,则调换老师是早晚的事,而早晚都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向杰老师作交代;换言之,你回国以后再去,仍要有个充分的借口方能闻开杰老师。若这个借口,目前就想出来,则不回国也是一样。
    以我们的感情来说,你一定懂得我们想见见你的心,不下于你想见见我们的心;尤其我恨不得和你长谈数日夜。可是我们不能只顾感情,我们不能不硬压着个人的愿望,而为你更远大的问题打算。
    转苏学习一点,目前的确不很相宜。政府最先要考虑到邦交,你是波政府邀请去学习的,我政府正式接受之后,不上一年就调到别国,对波政府的确有不大好的印象。你是否觉得跟斯东加学technic[技巧]还是不大可靠?我的意思,倘若technic[技巧]基本上有了method[方法],彻底改过了,就是已经上了正轨,以后的technic[技巧]却是看自己长时期的努力了。我想经过三四年的苦功,你的technic[技巧]不见得比苏联的一般水准(不说最特出的)差到哪里。即如H.和Smangianka[斯曼齐安卡],前者你也说他技巧很好,后者我们亲自领教过了,的确不错。像Askenasi[阿希肯纳齐]——这等人,天生在technic[技巧]方面有特殊才能,不能作为一般的水准,所以你的症结是先要有一个好方法,有了方法,以后靠你的聪明与努力,不必愁在这方面落后,即使不能希望和Horowitz[霍洛维茨]那样高明。因为以你的个性及长处,本来不是virtuoso[以技巧精湛著称的演奏家]的一型。总结起来,你现在的确非立刻彻底改technic[技巧]不可,但不一定非上苏联不可。将来倒是为了音乐,需要在苏逗留一个时期。再者,人事问题到处都有,无论哪个国家,哪个名教授,到了一个时期,你也会觉得需要更换,更换的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事上及感情上的难处。
    假定杰老师下学期调华沙是绝对肯定的,那末你调换老师很容易解决。我可以写信给他,说“我的意思你留在克拉可夫比较环境安静,在华沙因为中国代表团来往很多,其他方面应酬也多,对学习不大相宜,所以总不能跟你转往华沙,觉得很遗憾,但对你过去的苦心指导,我和聪都是十二分感激”等等。(目前我听你的话,决不写信给他,你放心。)
    假定杰老师调任华沙的事,可能不十分肯定,那末先要知道杰老师和Sztomka[斯东加]感情如何。若他们不像Levy[莱维]与Long[朗]那样对立,那末你可否很坦白、很诚恳的,直接向杰老师说明,大意如下:
    “你过去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能忘记。你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理解,我尤其佩服得不得了。本来我很想跟你在这方面多多学习,无奈我在长时期的、一再的反省之下,觉得目前最急切的是要彻底的改一改我的technic[技巧],我的手始终没有放松;而我深切的体会到方法不改将来很难有真正的进步;而我的年龄已经在音乐技巧上到一个critical age [要紧关头],再不打好基础,就要来不及了,所以我想暂跟斯东加先生把手的问题彻底解决。希望老师谅解,我决不是忘恩负义(ungrateful);我的确很真诚的感谢你,以后还要回到你那儿请你指导的。”我认为一个人只要真诚,总能打动人的;即使人家一时不了解,日后仍会了解的。我这个提议,你觉得如何?因为我一生作事,总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还是坦白。绕圈子,躲躲闪闪,反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实话实说,只要态度诚恳、谦卑、恭敬,无论如何人家不会对你怎么的。我的经验,和一个爱弄手段的人打交道,永远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对付,他也不会檬侄味愿赌悖狗纯粗啬愕摹D悴灰ε拢灰咔樱灰缓靡馑迹坏耙欢ㄒ档谜娉侠鲜怠<热徽馐悄阋簧墓丶偷媚贸鲇缕疵娑允率担米罟饷髡蟮奶壤从Ω叮扌肽切┎槐匾墓寺牵凰嫡婊埃【褪窃谑导首龅氖焙颍⒁獯氪羌安街琛V灰愕母星槭钦媸档模鹑艘欢ɑ岣芯醯剑换嵛蠼獾摹D愕比挥Ω孟蚪芾鲜Ρ硎灸愕娜泛芰袅邓矣小坝阌胄苷撇豢傻枚妗钡囊藕丁<词菇芾鲜ο缕谝欢ǖ魅危詈媚阋蚕衷诰秃退得鳎灰蛭辽倭路菀桓鲈履慊箍梢院退苟友echnic[技巧],一个月,在你是有很大出入的!
    以上的话,希望你静静的想一想,多想几回。
    另外你也可向Ewa[埃娃]太太讨主意,你把实在的苦衷跟她谈一谈,征求她的意见,把你直接向杰老师说明的办法问问她。
    最后,倘若你仔细考虑之后,觉得非转苏学习不能解决问题,那末只要我们的政府答应(只要政府认为在中波邦交上无影响),我也并不反对。
    你考虑这许多细节的时候,必须心平气和,精神上很镇静,切勿烦躁,也切勿焦急。有问题终得想法解决,不要怕用脑筋。我历次给你写信,总是非常冷静、非常客观的。唯有冷静与客观,终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对外国朋友固然要客气,也要阔气,但必须有分寸。像西卜太太之流,到处都有,你得提防。巴尔扎克小说中人物,不是虚造的。人的心理是:难得收到的礼,是看重用的,常常得到的不但不看重,反而认为是应享的权利,临了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望。所以我特别要嘱咐你“有分寸”!
    以下要谈两件艺术的技术问题:
    恩德又跟了李先生学,李先生指出她不但身体动作太多,手的动作也太多,浪费精力之外,还影响到她的technic[技巧]和speed[速度],和tone[音质]的深度。记得裘伯伯也有这个毛病,一双手老是扭来扭去。我顺便和你提一提,你不妨检查一下自己。关于身体摇摆的问题,我已经和你谈过好多次,你都没答复,下次来信务必告诉我。其次是,有一晚我要恩德随便弹一支Brahms[勃拉姆斯]的Intermezzl[间奏曲],一开场tempo[节奏]就太慢,她一边哼唱一边坚持说不慢。后来我要她停止哼唱,只弹音乐,她弹二句,马上笑了笑,把tempo[节奏]加快了。由此证明,哼唱有个大缺点,容易使tempo[节奏]不准确。哼唱是个极随意的行为,快些,慢些,吟哦起来都很有味道;弹的人一边哼一边弹,往往只听见自己哼的调子,觉得很自然很舒服,而没有留神听弹出来的音乐。我特别报告你这件小事,因为你很喜欢哼的。我的意见,看谱的时候不妨多哼,弹的时候尽量少哼,尤其在后来,一个曲子相当熟的时候,只宜于“默唱”,暗中在脑筋里哼。
    此外,我也跟恩德提了以下的意见:
    自己弹的曲子,不宜尽弹,而常常要停下来想想,想曲子的picture[意境,境界],追问自己究竟要求的是怎样一个境界,这是使你明白what you want[你所要的是什么],而且先在脑子里推敲曲子的结构、章法、起伏、高潮、低潮等等。尽弹而不想,近乎improvise[即兴表演],弹到哪里算哪里,往往一个曲子练了二三个星期,自己还说不出哪一种弹法(intepretation)最满意,或者是有过一次最满意的interpretation[弹法],而以后再也找不回来(这是恩德常犯的毛病)。假如照我的办法作,一定可能帮助自己的感情更明确而且稳定!
    其次,到先生那儿上过课以后,不宜回来马上在琴上照先生改的就弹,而先要从头至尾细细看谱,把改的地方从整个曲子上去体会,得到一个新的picture[境界],再在琴上试弹,弹了二三遍,停下来再想再看谱,把老师改过以后的曲子的表达,求得一个明确的picture [境界]。然后再在脑子里把自己原来的picture[境界]与老师改过以后的picture[境界]作个比较,然后再在琴上把两种不同的境界试弹,细细听,细细辨,究竟哪个更好,还是部分接受老师的,还是全盘接受,还是全长年累月不接受。不这样作,很容易“只见其上,不见其大”,光照了老师的一字一句修改,可能通篇不连贯,失去脉络,弄得支离破碎,非驴非马,既不像自己,又不像老师,把一个曲子搅得一团糟。
    我曾经把上述两点问李先生觉得如何,她认为是很内行的意见,不知你觉得怎样?
    你二十九信上说Michelangeli[弥盖朗琪利]的演奏,至少在“身如rock[磐石]”一点上使我很向往。这是我对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唯其你有着狂热的感情,无穷的变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磐石],像统率三军的主帅一样。这用不着老师讲,只消自己注意,特别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养,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现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证你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风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来信批评别人弹的萧邦,常说他们cold[冷漠]。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头:欧洲自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在文学艺术各方面到了高潮以后,先来一个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反动(光指文学与造型艺术言),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后更来了一个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这个思潮有两个表现: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乐上的代表是R. Strauss[理查.史特劳士],在绘画上是玛蒂斯;一是非常的intellectual[理智],近代的许多作曲家都如此。绘画上的Picasso[毕加索]亦可归入此类。近代与现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纪的思潮,另走极端,从过多的感情走到过多的mind[理智]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萧邦是个半古典半浪漫底克的人,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我们中国人既没有上一世纪欧洲那样的浪漫底克狂潮,发族性又是颇有olympic[奥林匹克](希腊艺术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时又有不太过分的浪漫底克精神,如汉魏的诗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底克]的一个,但比起西洋人,还是极含蓄而讲究taste[品味,鉴赏力]的),所以我们先人的具备表达萧邦相当优越的条件。
    我这个分析,你认为如何?
    反过来讲,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古典,有时倒反隔离得远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讲雍容华贵,讲graceful[雍容],elegant[典雅],moderate[中庸]。但我们也极懂得discreet[含蓄],也极讲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传统不亲切,或许不能抓握这些,照理你是不难体会得深刻的。有一点也许你没有十分注意,就是欧洲和古典还多少带些宫廷气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种宫廷气味。
    对近代作品,我们很难和欧洲人一样的浸入机械文明,也许不容易欣赏那种钢铁般的纯粹机械的美,那种“寒光闪闪”的brightness[光芒],那是纯理智、纯mind[智性]的东西。
    环境安静对你的精神最要紧。作事要科学化,要彻底!我恨不得在你身边,帮你解决并安排一切物质生活,让你安心学习,节省你的精力与时间,使你在外能够事半功倍,多学些东西,多把心思花在艺术的推敲与思索上去。一个艺术家若能很科学的处理日常生活,他对他人贡献一定更大!
    五月二日来信使我很难受。好孩子,不用焦心,我决不会怨你的,要说你不配做我的儿子,那我更不配作你父亲了。只要我能帮助你一些,我就得了最大酬报。我真是要拿我所有的知识、经验、心血,尽量给你作养料,只要你把我每封信多看几遍,好好的思索几回,竭力吸收,“身体力行”的实践,我就快乐得难以形容了。
    我又细细想了想杰老师的问题,觉得无论如何,还是你自己和他谈为妙。他年纪这么大,人生经验这么丰富,一定会谅解你的。倒是绕圈子,不坦白,反而令人不快。西洋人一般都喜欢直爽。但你一定要切实表示对他的感激,并且声明以后还是要回去向他学习的。
    这件事望随时来信商讨,能早一天解决,你的技巧就可早一天彻底改造。关于一面改技巧、一面练曲子的冲突,你想过没有?如何解决?恐怕也得向Sztomka[斯东加]先生请教请教,先作准备为妥。


    一九五五年六月(?)日
    你现在对杰老师的看法也很对。“作人”是另外一个问题,与教学无关。对谁也不能苛求。你能继续跟杰老师上课,我很赞成,千万不要驼子摔交,两头不着。有个博学的老师指点,总比自己摸索好,尽管他有些见解与你不同。但你还年轻,musical
    literature[音乐文献]的接触真是太有限了,乐理与曲体的知识又是必乎等于零,更需要虚心一些,多听听年长的,尤其是一个scholarship[学术成就,学问修养]很高的人意见。
    有一点,你得时时刻刻记住:你对音乐的理解,十分之九是凭你的审美直觉;虽则靠了你的天赋与民族传统,这直觉大半是准确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东西,除了直觉以外,仍需要理论方面的,逻辑方面的,史的发展方面的知识来充实;即使是你的直觉;也还要那些学识来加以证实,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论觉得格格不入的说法,也得采取保留态度,细细想一想,多辨别几时,再作断语。这不但对音乐为然,治一切学问都要有这个态度。所谓冷静、客观、谦虚,就是指这种实际的态度。
    来信说学习主要靠mind[头脑],ear[听力],及敏感,老师的帮助是有限的。这是因为你的理解力强的缘故,一般弹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师的。这一点,你在波兰同学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个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个危机,就是容易自以为是的走牛角尖。所以才气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扎扎实实]的学识来充实,用冷静与客观的批评精神,持续不断的检查自己。唯有真正能做到这一步,而且终身的做下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一扯到艺术,一扯到做学问,我的话就没有完,只怕我写得太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咂摸。
    来信提到Chopin[萧邦]的Berceuse[摇篮曲]的表达,很有意思。以后能多写这一类的材料,最欢迎。
    还要说两句有关学习的话,就是我老跟恩德说的:“要有耐性,不要操之过急。越是心平气和,越有成绩。时时刻刻要承认自己是笨伯,不怕做笨功夫,那就不会期待太切,稍不进步就慌乱了。”对你,第一要紧是安排时间,多多腾出无谓的“消费时间”,我相信假如你在波兰能像在家一样,百事不打扰,每天都有七八小时在琴上,你的进步一定更快!
    我译的莫扎特的论文,有些地方措辞不大妥当,望切勿“以辞害意”。尤其是说到“肉感”,实际应刻这样了解:“使感官觉得愉快的。”原文是等于英文的sensual[感官上的]。
    “毛选”中的《实践论》及《矛盾论》,可多看看,这是一切理论的根底。此次寄你的书中,一部分是纯理论,可以帮助你对马列主义及辩证法有深切了解。为了加强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帮助你头脑冷静,彻底搞通马列及辩证法是一条极好的路。我本来富于科学精神,看这一类书觉得容易体会,也很有兴趣,因为事实上我做人的作风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后果,理智弱,意志尤其弱,亟须从这方面多下功夫。否则你将来回国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赶不上的。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夜
    住屋及钢琴两事现已圆满解决,理应定下心来工作。倘使仍觉得心绪不宁,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功夫仔细检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廓清思想。老是缠着自己,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刻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绪平定以后,接着就刻周密考虑你的学习计划:把正规的学习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结合起来。事先多问问老师意见,不要匆促决定。决定后勿轻易更动。同时望随时来信告知这方面的情况。前信(51号)要你谈谈技巧与指法手法,与你今后的学习很有帮助:我们不是常常对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来个“小结”吗?你给我们谈技巧,就等于你自己作小结。千万别懒洋洋的拖延!我等着。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你务必听我的话,照此办法做。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极重要的一个原则。
    ……我素来不轻信人言,等到我告诉你什么话,必有相当根据,而你还是不大重视,轻描淡写。这样的不知警惕,对你将来是危险的!一个人妨碍别人,不一定是因为本性坏,往往是因为头脑不清,不知利害轻重。所以你在这些方面没有认清一个人的时候,切忌随口吐露心腹。一则太不考虑和你说话的对象,二则太不考虑事情所牵涉的另外一个人。(还不止一个呢!)来信提到这种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国后,我为另一件事写信给你,要你检讨,你以心绪恶劣推掉了。其实这种作风,这种逃避现实的心理是懦夫的行为,决不是新中国的青年所应有的。你要革除小布尔乔亚根性,就要从这等地方开始革除!
    别怕我责备!(这也是小布尔乔亚的懦怯。)也别怕引起我心烦,爸爸不为儿子烦心,为谁烦心?爸爸不帮助孩子,谁帮助孩子?儿子苦闷不向爸爸求救,向谁求救?你这种顾虑也是一种短视的温情主义,要不得!懦怯也罢,温情主义也罢,总之是反科学,反马列主义。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反科学、反马列主义?因为要生活得好,对社会尽贡献,就需要把大大小小的事,从日常生活、感情问题,一直到学习、工作、国家大事,一贯的用科学方法、马列主义的方法,去分析,去处理。批评与自我批评所以能面为有力的武器,也就在于它能培养冷静的科学头脑,对己、对人、对事,都一视同仁,作不偏不倚的检讨。而批评与自我批评最需要的是勇气,只要存着一丝一毫懦怯的心理,批评与自我批评便永远不能作得彻底。我并非说有了自我批评(即挖自己的根),一个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不是的,烦恼是永久免不了的,就等于矛盾是永远消灭不了的一样。但是不能因为眼前的矛盾消灭了将来照样有新矛盾,就此不把眼前的矛盾消灭。挖了根,至少可以消灭眼前的烦恼。将来新烦恼来的时候,再去消灭新烦恼。挖一次根,至少可以减轻烦恼的严重性,减少它危害身心的可能;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识的、感情的渣滓积在心里,久而久之,成为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慢慢的使你心理不健全,头脑不冷静,胸襟不开朗,创造更多的新烦恼的因素。这一点不但与马列主义的理论相合,便是与近代心理分析和精神病治疗的研究结果也相合。
    至于过去的感情纠纷,时时刻刻来打扰你的缘故,也就由于你没仔细挖根。我相信你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而是真理至上主义者;那末你就刻用这个立场去分析你的对象(不论是初恋的还是以后的),你跟她(不管是谁)在思想认识上,真理的执著上,是否一致或至少相去不远?从这个角度上去把事情解剖清楚,许多烦恼自然迎刃而解。你也刻想到,热情是一朵美丽的火花,美则美矣,无奈不能持久。希望热情能永久持续,简直是愚妄;不考虑性情、品德、品格、思想等等,而单单执著于当年一段美妙的梦境,希望这梦境将来会成为现实,那么我警告你,你可能遇到悲剧的!世界上很少如火如荼的情人能成为美满的、白头偕老的夫妇的;传奇式的故事,如但丁之于裴阿脱里克斯,所以成为可哭可泣的千古艳事,就因为他们没有结合;但丁只见过几面(似乎只有一面)裴阿脱里克斯。歌德的太太克里斯丁纳是个极庸俗的女子,但歌德的艺术成就,是靠了和平宁静的夫妇生活促成的。过去的罗曼史,让它成为我们一个美丽的回忆,作为一个终身怀念的梦,我认为是最明哲的办法。老是自苦是只有消耗自己的精力,对谁都没有裨益的。孩子,以后随时来信,把苦闷告诉我,我相信还能凭一些经验安慰你呢。爸爸受的痛苦不能为儿女减除一些危险,那末爸爸的痛苦也是白受了。但希望你把苦闷的缘由写得详细些(就是要你自己先分析一个透彻),免得我空发议论,无关痛痒的对你没有帮助。好了,再见吧,多多来信,来信分析你自己就是一种发泄,而且是有益于心理卫生的发泄。爸爸还有足够的勇气担受你苦闷,相信我吧!你也有足够的力量摆脱烦恼,有足够的勇气正视你的过去,我也相信你!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晨
    亲爱的孩子:今年暑天,因为身体不好而停工,顺便看了不少理论书;这一回替你买理论书,我也买了许多,这几天已陆续看了三本小册子: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些基本知识,批评与自我批评是苏维埃社会发展的动力,社会主义基本经济规律。感想很多,预备跟你随便谈谈。
    第一个最重要的感想是:理论与实践绝对不可分离,学习必须与现实生活结合;马列主义不是抽象的哲学,而是极现实极具体的哲学;它不但是社会革命的指导理论,同时亦是人生哲学的基础。解放六年来的社会,固然有极大的进步,但还存在着不少缺点,特别在各级干部的办事方面。我常常有这么个印象,就是一般人的政治学习,完全是为学习而学习,不是为了生活而学习,不是为了应付实际斗争而学习。所以谈起理论来头头是道,什么唯物主义,什么辩证法,什么批评与自我批评等等,都能长篇大论发挥一大套;一遇到实际事情,一坐到办公桌前面,或是到了工厂里,农村里,就把一切理论忘得干干净净。学校里亦然如此;据在大学里念书的人告诉我,他们的政治讨论非常热烈,有些同学提问题提得极好,也能作出很精辟的结论;但他们对付同学,对付师长,对付学校的领导,仍是顾虑重重,一派的世故,一派的自私自利。这种学习态度,我觉得根本就是反马列主义的;为什么把最实际的科学——唯物辩证法,当作标榜的门面话和口头禅呢?为什么不能把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道理化到自己身上去,贯彻到自己的行为中、作风中去呢?
    因此我的第二个感想以及以下的许多感想,都是想把马列主义的理论结合到个人修养上来。首先是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应刻使我们有极大的、百折不回的积极性与乐天精神。比如说:“存在决定意识,但并不是说意识便成为可有可无的了。恰恰相反,一定的思想意识,对客观事物的发展会起很大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主观能动作用”。这便是鼓励我们对样样事情有信心的话,也就是中国人的“人定胜天”的意思。既然客观的自然规律,社会的发展规律,都可能受到人意识的影响,为什么我们要灰心,要气馁呢?不是一切都是“事在人为”吗?一个人发觉自己有缺点,分析之下,可以归纳到遗传的根性,过去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坏影响,潜伏在心底里的资产阶级意识、阶级本能等等;但我们因此就可以听任自己这样下去吗?若果如此,这个人不是机械唯物论者,便是个自甘堕落的没出息的东西。
    第三个感想也是属于加强人的积极性的。一切事物的发展,包括自然现象在内,都是由于内在的矛盾,由于旧的腐朽的东西与新的健全的东西作斗争。这个理论可以帮助我们摆脱许多不必要的烦恼,特别是留恋过去的烦恼,与追悔以往的错误的烦恼。陶渊明就说过:“觉今是而昨非”,还有一句老话,叫做:“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种种譬如今日生。”对于个人的私事与感情的波动来说,都是相近性的教训。既然一切都在变,不变就是停顿,停顿就是死亡,那末为什么老是恋念过去,自伤不已,把好好的眼前的光阴也毒害了呢?认识到世界是不断变化的,就刻体会到人生亦是不断变化的,就刻懂得生活应刻是向前看,而不是往后看。这样,你的心胸不是廓然了吗?思想不是明朗了吗?态度不是积极的吗?
    第四个感想是单纯的乐观是有害的,一味的向前看也是有危险的。古人说:“鉴往而知来”,便是教我们检查过去,为的是要以后生活得更好。否则为什么大家要作小结,作总结,左一个检查,右一个检查呢?假如不需要检讨过去,就能从今以后不重犯过去的错误,那末“我们的理性认识,通过实践加以检验与发展”这样的原则,还有什么意思?把理论到实践中去对证,去检视,再把实践提到理性认识上来与理论复核,这不就是需要分析过去吗?我前二信中提到一个人对以往的错误要作冷静的、客观的解剖,归纳出几个原则来,也就是这个道理。
    第五个感想是“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这个原理,你这几年在音乐学习上已经体会到了。一九五一——五三年间,你自己摸索的时代,对音乐的理解多半是感性认识,直到后来,经过杰老师的指导,你才一步一步走上了理性认识的阶段。而你在去罗马尼亚以前的彷徨与缺乏自信,原因就在于你已经感觉到仅仅靠感性认识去理解乐曲,是不够全面的,也不够深刻的;不过那时你不得其门而入,不知道怎样才能达到理性认识,所以你苦闷。你不妨回想一下,我这个分析与事实符合不符合?所谓理性认识是“通过人的头脑,运用分析、综合、对比等等的方法,把观察到的(我再加上一句:感觉到的)现象加以研究,抛开事物的虚假现象,及其他种种非本质现象,抽出事物的本质,找出事物的来龙去脉,即事物发展的规律。”这几句,倘若能到处运用,不但对学术研究有极大的帮助,而且对做人处世,也是一生受用不尽。因为这就是科学方法。而我一向主张不但做学问,弄艺术要有科学方法,做人更其需要有科学方法。因为这缘故,我更主张把科学的辩证唯物论应用到实际生活上来。毛主席在《实践论》中说:“我们的实践证明: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你的弄音乐的人,当然更能深切的体会这话。
    第六个感想,是辩证唯物论中有许多原则,你特别容易和实际结合起来体会;因为这几年你在音乐方面很用脑子,而在任何学科方面多用头脑思索的人,都特别容易把辩证唯物论的原则与实际联系。比如“事物的相互联系与相互制限”,“原因和结果有时也会相互转化,相互发生作用”,不论拿来观察你的人事关系,还是考察你的业务学习,分析你的感情问题还是检讨你的起居生活,随时随地都会得到鲜明生动的实证。我尤其想到“从量变到质变”一点,与你音乐技巧与领悟的关系非常适合。你老是抱怨技巧不够,不能表达你心中所感到的音乐;但你一朝获得你眼前所追求的技巧之后,你的音乐理解一定又会跟着起变化,从而要求更新更高的技术。说得浅近些,比如你练萧邦的练习曲或诙谑曲中某些快速的段落,常嫌速度不够。但等到你速度够了,你的音乐表现也决不是像你现在所追求的那一种了。假如我这个猜测不错,那就说明了量变可以促成质变的道理。
    以上所说,在某些人看来,也许是把马克思主义庸俗化了;我却认为不是庸俗化,而是把它真正结合到现实生活中去。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当学生的时候,倘若不把马克思主义“身体力行”,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实地运用,那末一朝到社会上去,遇到无论怎么微小的事,也运用不了一分一毫的马克思主义。所谓辩证法,所谓准确的世界观,必须到处用得烂熟,成为思想的习惯,才可以说是真正受到马克思主义的锻炼。否则我是我,主义是主义,方法是方法,始终合不到一处,学习一辈子也没用。从这个角度上看,马列主义绝对不枯索,而是非常生动、活泼、有趣的,并且能时时刻刻帮助我们解决或大或小的问题的,——从身边琐事到做学问,从日常生活到分析国家大事,没有一处地方用不到。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我前二信已说得很多,不再多谈。只要你记住两点:必须有不怕看自己丑脸的勇气,同时又要有冷静的科学家头脑,与实验室工作的态度。唯有用这两种心情,才不至于被虚伪的自尊心所蒙蔽而变成懦怯,也不至于为了以往的错误而过分灰心,消灭了痛改前非的勇气,更不至于茫然于过去错误的原因而将来重蹈覆辙。子路“闻过则喜”,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都是自我批评与接受批评的最好的格言。
    从有关五年计划的各种文件上,我特别替你指出下面几个全国上下共同努力的目标:
    ——增加生产,厉行节约,反对分散使用资金,坚决贯彻重点建设的方针。
    你在国外求学,“厉行节约”四字也应该竭力做到。我们的家用,从上月起开始每周做决算,拿来与预算核对,看看有否超过?若有,要研究原因,下周内就得设法防止。希望你也努力,因为你音乐会收入多,花钱更容易不加思索,满不在乎。至于后面两条,我建议为了你,改成这样的口号:反对分散使用精力,坚决贯彻重点学习的方针。今夏你来信说,暂时不学理论课程,专攻钢琴,以免分散精力,这是很对的。但我更希望你把这个原则再推进一步,再扩大,在生活细节方面都应用到。而在乐曲方面,尤其要时时注意。首先要集中几个作家。作家的选择事先可郑重考虑;决定以后切勿随便更改,切勿看见新的东西而手痒心痒——至多只宜作辅助性质的附带研究,而不能喧宾夺主。其次是练习的时候要安排恰当,务以最小限度的精力连带的就是重点学习。选择作家就是重点学习的第一个步骤;第二个步骤是在选定的作家中再挑出几个最有特色的乐曲。譬如巴哈,你一定要选出几个典型的作品,代表他键盘乐曲的各个不同的面目的。这样,你以后对于每一类的曲子,你都和我一样的明白。我所以不惮烦琐的和你一再提及,因为我觉得你许多事都是知道了不做。学习计划,你从来没和我细谈,虽然我有好几封信问你。从现在起到明年(一九五六)暑假,你究竟决定了哪些作家,哪些作品作为主要的学习,哪些作为次要与辅助性质的?理由何在?这种种,无论如何希望你来信详细讨论。我屡次告诉你:多写信多讨论问题,就是多些整理思想的机会,许多感性认识可以变做理性认识。这样重要的训练,你是不能漠视的。只消你看我的信就可知道。至于你忙,我也知道;但我每个月平均写出三封长信,每封平均有三千字,而你只有一封,只及我的三分之一:莫非你忙的程度,比我超过200/100吗?问题还在于你的心情:心情不稳定,就懒得动笔。所以我这几封信,接连的和你谈思想问题,急于要使你感情平下来。做爸爸的不要求你什么,只要求你多写信,多写有内容有思想裨的信;为了你对爸爸的爱,难道办不到吗?我也再三告诉过你,你一边写信整理思想,一边就会发现自己很多新观念;无论对人生,对音乐,对钢琴技巧,一定随时有新的启发,可以帮助你今后的学习。这样一举数得的事,怎么没勇气干呢?尤其你这人是缺少计划性的,多写信等于多检查自己,可以纠正你的缺点。当然,要做到“不分散精力”,“重点学习”,“多写信,多发表感想,多报告计划”,最基本的是要能抓紧时间。你刻记得我的生活习惯吧?早上一起来,洗脸,吃点心,穿衣服,没一件事不是用最快的速度赶着做的;而平日工作的时间,尽量不接见客人,不出门;万一有了杂务打岔,就在晚上或星期日休息时间补足错失的工作。这些都值得你模仿。要不然,怎么能抓紧时间呢?怎么能不浪费光阴呢?如今你住的地方幽静,和克拉可夫音乐院宿舍相比,有天渊之别;你更不能辜负这个清静的环境。每天的工作与休息时间都要安排妥当,避免一切突出的工作。你在国外,究竟不比国内常常有政治性的任务。临时性质的演奏也不会太多,而且宜尽量推辞。正式的音乐会,应该在一个月以前收发室,自己早些安排练节目的日程,切勿在期前三四天内日夜不停的“赶任务”,赶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够稳,不够成熟的;并且还要妨碍正规学习;事后又要筋疲力尽,仿佛人要瘫下来似的。
    我说了那么多,又是你心里都有数的话,真怕你听腻了,但也真怕你不肯下决心实行。孩子,告诉我,你已经开始在这方面努力了,那我们就安慰了,高兴了。
    假如心烦而坐不来写信,可不可以想到为安慰爸爸妈妈起见而勉强写?开头是为了我们而勉强写,但写到三、四页以上,我相信你的心情就会静下来,而变得很自然很高兴的,自动的想写下去了。我告诉你这个方法,不但可逼你多写信,同时也可以消除一时的烦闷。人总得常常强迫自己,不强迫就解决不了问题。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午
    协奏曲钢琴部分录音并不如你所说,连轻响都听不清;乐队部分很不好,好似蒙了一层,音不真,不清。钢琴loud passage[强声片段]也不够分明。据懂技术的周朝桢先生说:这是录音关系,正式片也无法改进的了。
    以音乐而论,我觉得你的协奏曲非常含蓄,绝无罗宾斯丹那种感伤情调,你的情感都是内在的。第一乐章的技巧不尽完整,结尾部分似乎很显明的有些毛病。第二乐章细腻之极,touch[触键]是delicate[精致]之极。最后一章非常brilliant[辉煌,出色]。摇篮曲比给奖音乐会上的好得多,mood [情绪]也不同,更安静。幻想曲全部改变了:开头的引子,好极,沉着,庄严,贝多芬气息很重。中间那段slow[缓慢]的singing part[如歌片段],以前你弹得很tragic[悲怆]的,很sad[伤感]的,现在是一种惆怅的情调。整个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筑,给人以厚重、扎实、条理分明、波涛汹涌而意志很热的感觉。
    李先生说你的协奏曲,左手把rhythm[节奏]控制得稳极,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多,但不是书上的,也不是人家教的,全是你心中流出来的。她说从国外回来的人常说现在弹萧邦都没有rubato[音的长短顿挫]了,她觉得是不可能的;听了你的演奏,才证实她的怀疑并不错。问题不是没有rubato[音的长短顿挫],而是怎样的一种rubato[音的长短顿挫]。
    玛祖卡,我听了四遍以后才开始捉摸到一些,但还不是每支都能体会。我至此为止是能欣赏了Op.59,No.1[作品59之一];Op.68,No.4[作品68之四];Op.41,No.2[作品41之二];Op.33,No,1[作品33之一]。Op.68,No,4[作品68之四]的开头像是几句极凄怨的哀叹。Op.41,No.2[作品41之二]中间一段,几次感情欲上不上,几次悲痛冒上来又压下去,到最后才大恸之下,痛哭出声。第一支最长的Op.56,No.3[作品56之三],因为前后变化多,还来不及抓握。阿敏却极喜欢,恩德也是的。她说这种曲子如何能学?我认为不懂什么叫做“tone colour”[音色]的人,一辈子也休想懂得一丝半毫,无怪几个小朋友听了无动于衷。Colour sense[音色领悟力]也是天生的。孩子,你真怪,不知你哪儿来的这点悟性!斯拉夫发族的灵魂,居然你天生是具备的。斯克里亚宾的prelude[前奏曲]既弹得好,玛祖卡当然不会不好。恩德说,这是因为中国发族性的博大,无所不包,所以什么别的发族的东西都能体会得深刻。Notre-Temps No.2[我们的时代第二号]好似太拖拖拉拉,节奏感不够。我们又找出罗宾斯丹的片子来听了,觉得他大部分都是节奏强,你大部分是诗意浓;他的音色变化不及你的多。
    这几天除了为你的唱片兴奋而外,还忙着许多事。明年是“改造和重新安排高级知识分子”的“重点”年,各方面的领导都在作“重点”了解。故昨晚周而复、吴强两先生来找我谈。我事先想了几天,昨天写了七小时的书面意见,共九千字。除当面谈了以外,又把书面交给他们。据说,为配合五年计划,农业合作化,工商业改造,国家决定大力发动高级知识分子的潜在力量,在各方面——生活方面,工作环境条件方面,帮助他们解决困难,待遇也要调整提高。周、吴二位问我要不要搬个屋子,生活有何问题,我回答说自己过的是国内最好的生活,还有什么要求!住的地方目前也不成问题。我提的意见共分三大题目:一,关于高级知识分子的问题,二,关于音乐界,三,关于国画界。
    妈妈觉得《旅行家》杂志很有意思,预备另订一份寄你。其中不但可以看到许多有趣的游记,还可以体会到祖国建设及各方面人才的众多。


    一九五六年一月四日深夜
    爱华根本忘了我最要紧的话,倒反缠夹了。临别那天,在锦江饭店我清清楚楚的,而且很郑重的告诉她说:“我们对他很有信心,只希望他作事要有严格的规律,学习的计划要紧紧抓住。”骄傲,我才不担心你呢!有一回信里我早说过的,有时提到也无非是做父母的过分操心,并非真有这个忧虑。你记得吗?所以传话是最容易出毛病的。爱华跑来跑去,太忙了,我当然不怪她。但我急于要你放心,爸爸决不至于这样不了解你的。说句真话,我最怕的是:一,你的工作与休息不够正规化;二,你的学习计划不够合理;三,心情波动。
    近半个月,我简直忙死了。电台借你的唱片,要我写些介绍材料。中共上海市委文艺部门负责人要我提供有关高级知识分子的情况,我一共提了三份,除了高级知识分子的问题以外,又提了关于音乐界和国画界的;后来又提了补充,昨天又写了关于少年儿童读物的;前后也有一万字左右。近三天又写了一篇《萧邦的少年时代》,长五千多字,给电台下个月在萧邦诞辰时广播。接着还得写一篇《萧邦的成年(或壮年,题未定)时代》。先后预备两小时的节目,分两次播,每次都播几张唱片作说明。这都要在事前把家中所有两本萧邦的传记(法文本)全部看过,所以很费时间。
    我劝你千万不要为了技巧而烦恼,主要是常常静下心来,细细思考,发掘自己的毛病,寻找毛病的根源,然后想法对症下药,或者向别的师友讨教。烦恼只有打扰你的学习,反而把你的技巧拉下来。共产党员常常强调:“克服困难”,要克服困难,先得镇定!只有多用头脑才能解决问题。同时也切勿操之过急,假如经常能有些少许进步,就不要灰心,不管进步得多么少。而主要还在于内心的修养,性情的修养:我始终认为手的紧张和整个身心有关系,不能机械的把“手”孤立起来。练琴的时间必须正常化,不能少,也不能多;多了整个的人疲倦之极,只会有坏结果。要练琴时间正常,必须日常生活科学化,计划化,纪律化!假定有事出门,回来的时间必须预先肯定,在外面也切勿难为情,被人家随便多留,才能不打乱事先定好的日程。
    二十九日寄你两份《旅行家》,以后每期寄你。内容太精彩了,你不但可以看着消遣,还可以看到祖国建设的成绩和各方面新出的人材,真是令人兴奋。


    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日
    亲爱的孩子:昨天接一月十日来信,和另外一包节目单,高兴得很。第一你心情转好了,第二,一个月由你来两封信,已经是十个多月没有的事了。只担心一件,一天十二小时的工作对身心压力太重,我明白你说的“十二小时绝对必要”的话,但这句话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倘使你在十一十二两月中不是常常烦恼,每天保持——不多说——六七小时的经常练琴,我断定你现在就没有一天练十二小时的“必要”。你说是不是?从这个经验中应得出一个教训:以后即使心情有波动,工作可不能松弛。平日练八个小时的,在心绪不好时减成六七个小时,那是可以原谅的,也不至于如何妨碍整个学习进展。超过这个尺寸,到后来势必要加紧突击,影响身心健康。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孩子,千万记住:下不为例!何况正规工作是驱除烦恼最有效的灵药!我只要一上桌子,什么苦闷都会暂忘掉。
    我九日航挂寄出的关于萧邦的文章20页,大概收到了吧?其中再三提到他的诗意,与你信中的话不谋而合,那文章中引用的波兰作家的话(见第一篇《少年时代》3——4页),还特别说明那“诗意”的特点。又文中提及的两支Valse[华尔滋],你不妨练熟了,当作encore piece [加奏乐曲]用。我还想到,等你南斯拉夫回来,应当练些Chopin Prelude[萧邦前奏曲]。这在你还是一页空白呢!等我有空,再弄些材料给你,关于Prelude[前奏曲]的,关于萧邦的piano method[钢琴手法]的。
    协奏曲第二乐章的怀调,应该一点不带感伤情调,如你来信所说,也如那篇文章所说的。你手下表现的Chopin[萧邦],的确毫无一般的感伤成分。我相信你所了解的Chopin[萧邦]是正确的,与Chopin[萧邦]的精神很接近——当然谁也不敢说完全一致。你谈到他的rubato[速率伸缩处理]与音色,比喻甚精彩。这都是很好的材料,有空随时写下来。一个人的思想,不动笔就不大会有系统;日子久了,也就放过去了,甚至于忘了,岂不可惜!就为这个缘故,我常常逼你多写信,这也是很重要的“理性认识”的训练。而且我觉得你是很能写文章的,应该随时练习。
    你这一行的辛苦,当然辛苦到极点。就因为这个,我屡次要你生活正规化,学习正规化。不正规如何能持久?不持久如何能有成绩?如何能巩固已有的成绩?以后一定要安排好,控制得牢,万万不能“空”与“忙”调配得不匀,免得临时着急,日夜加工的赶任务。而且作品的了解与掌握,就需要长时期的慢慢消化、咀嚼、吸收。这些你都明白得很,问题在于实践!


    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二日晚
    亲爱的孩子:今日星期,花了六小时给你弄了一些关于萧邦与特皮西的材料。关于tempo rubato[速度的伸缩处理]的部分,你早已心领神会,不过看了这些文字更多一些引证罢了。他的piano method[钢琴手法],似乎与你小时候从Paci[百器]那儿学的一套很像,恐怕是李斯特从Chopin[萧邦]那儿学来,传给学生,再传到 Paci[百器]的。是否与你有帮助,不得而知。
    前天早上听了电台放的Rubinstein[罗宾斯丹]弹的E Min. Concerto[E小调协奏曲](当然是些灌音),觉得你的批评一点不错。他的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不自然;第三乐章的两段(比较慢的,出现过两次,每次都有三四句,后又转到minor[小调]的),更糟不可言。转minor[小调]的二小句也牵强生硬。第二乐章全无singing [抒情流畅之感]。第一乐章纯是炫耀技巧。听了他的,才知道你弹的尽管simple[简单],music[音乐感]却是非常丰富的。孩子,你真行!怪不得斯曼齐安卡前年冬天在克拉可夫就说:“想不到这支Concerto[协奏曲]会有这许多music[音乐]!”
    今天寄你的文字中,提到萧邦的音乐有“非人世的”气息,想必你早体会到;所以太沉着,不行;太轻灵而客观也不行。我觉得这一点近于李白,李白尽管飘飘欲仙,却不是特皮西那一派纯粹造型与讲气氛的。


    一九五六年二月八日
    亲爱的孩子:早想写信给你了,这一向特别忙。连着几天开会。小组讨论后又推我代表小组发言,回家就得预备发言稿;上台念起来,普通话不行,又须事先练几遍,尽量纠正上海腔。结果昨天在大会上发言,仍不免“蓝青”得很,不过比天舅舅他们的“蓝青”是好得多。开了会,回家还要作传达报告,我自己也有许多感想,一面和妈妈、阿敏讲,一面整理思想。北京正在开全国政协,材料天天登出来;因为上海政协同时也开会,便没时间细看。但忙里抢看到一些,北京在会上的发言,有些很精彩,提的意见很中肯。上海这次政协开会,比去年五月大会的情况也有显著进步。上届大会是歌功颂德的空话多;这一回发言的人都谈到实际问题了。这样,开会才有意义,对自己,对人民,对党都有贡献。政府又不是要人成天捧场。但是人民的进步也是政府的进步促成的。因为首长的报告有了具体内容,大家发言也跟着有具体内容了。以后我理些材料寄你。
    勃隆斯丹太太有信来。她电台广播已有七八次。有一次是Schumann:Concerto[舒曼:协奏曲]和乐队合奏的,一次是Saint-Saens[圣桑]的G Min.Concertp(Op.22,No2)[G小调协奏曲(作品22之二)]。她们生活很苦,三十五万人口的城市中有七百五十名医生,勃隆斯丹医生就苦啦。据说收入连付一部分家用开支都不够。
    寄来的法、比、瑞士的材料,除了一份以外,字里行间,非常清楚的对第一名不满意,很显明是关于他只说得了第一奖,多少钱;对他的演技一字不提。英国的报导也只提你一人。可惜这些是一般性的新闻报导,太简略。法国的《法国晚报》的话讲得最显明:
    “不管奖金的额子多么高,也不能使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得到成熟与性格”;——这句中文译得不好,还是译成英文吧:“The prize in a competition,however high it may be ,is not sufficient to give a pianist if 20 the maturity and personality.”“尤其是头几名分数的接近,更不能说the winner has won definitely[冠军名至实归,冠军绝对领先]。总而言之,将来的时间和群众会评定的。在我们看来,the revelation of V Competition of Chopin is the Chinese pianist Fou Ts'ong,who stands very highly above the other competitors by a refined culture and quite matured sensitivity.[在第五届萧邦钢琴比赛中,才华毕露的是中国钢琴家傅聪,由于他优雅的文化背景与成熟的领悟能力,在全体参赛者之间,显得出类拔萃。]”
    这是几篇报导中,态度最清楚的。


    一九五六年二月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上海政协开了四天会,我第一次代表小组发言,第二次个人补充发言,附上稿子二份,给你看看。十日平信寄你一包报纸及剪报,内有周总理的政治报告,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及全国政协大会的发言选辑,并用红笔勾出,使你看的时候可集中要点,节约时间。另有一本《农业发展纲要》小册子。预料那包东西在三月初可以到你手里假使你没空,可以在去南途中翻阅。从全国政协的发言中,可看出我国各方面的情况,各阶层的意见,各方面的人才。
    上海政协此次会议与去年五月大会情形大不相同。出席人员不但情绪高涨,而且讲话都富有内容,问题提得很多,很具体。(上次大会歌功颂德的空话占十分之七八。)杨伯伯,代表音乐小组发言,有声有色,精彩之至。他说明了音乐家的业务进修需要怎么多的时间,现在各人的忙乱,业务水平天天在后退;他不但说的形象化,而且音响化。休息时间我遇到《文汇报》社长徐铸成,他说:“我今天上了一课(音乐常识)。”对社会人士解释音乐家的劳动性质,是非常必要的。只有在广大人民认识了这特殊的劳动性质,才能成为一种舆论,督促当局对音乐界的情况慢慢的改善。
    大会发言,我的特点是全体发言中套头语最少,时间最短的。第一次发言不过十一分钟,第二次不过六分钟。人家有长到二十五分钟的,而且拖拖拉拉,重复的句子占了一半以上。
    林伯伯由周伯伯(煦良,他是上海政协九个副秘书长之一,专门负责文化事业)推荐,作为社会人士,到北京去列席全国政协大会。从一月三十日起到二月七日为止,他在北京开会。行前我替他预备了发言稿,说了一些学校医学卫生(他是华东师大校医)和他的歌唱理论,也大概说了些音乐界的情形。结果他在小组上讲了,效果很好。他到京后自己又加了一段检讨自己的话,大致是:“我个人受了宗派主义的压迫,不免抱着报复的心思,埋头教学生,以为有了好歌唱人才出来,自然你们这些不正派的人会垮台。我这个思想其实就是造成宗派主义思想,把自己的一套建立成另外一个宗派;而且我掉进了宗派主义而不自知。”你看,这段话说得好不好?
    他一向比较偏,只注意歌唱,只注意音质;对音乐界一般情况不关心,对音乐以外的事更不必说。这一回去北京,总算扩大了他的心胸与视野。毛主席请客,他也有份,碰杯也有份。许多科学家和他谈得很投机。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也和他谈了“歌唱法”,打电话给文化部丁副部长燮林(是老辈科学家),丁又约了林谈了二十分钟。大概在这提倡科学研究的运动中,林伯伯的研究可以得到政府的实力支持。——这一切将来使我连带也要忙一些。因为林伯伯什么事都要和我商量:订计划等等,文字上的修改,思想方面的补充,都需要我参加。
    孩子,你一定很高兴,大家都在前进,而且是脚踏实地的前进,决不是喊口号式的。我们国家虽则在科学成就上还谈不到“原子能时代”,但整个社会形势进展的速度,的确是到了“原子能时代”了。大家都觉得跟不上客观形势。单说我自己吧,尽管时间充裕,但各式各样的新闻报导,学习文件,报纸、杂志、小册子,多得你顾了这,顾不了那,真是着急。本门工作又那么吞时间,差不多和你练琴差不多。一天八九小时,只能译一二千字;改的时候,这一二千字又要花一天时间,进步之慢有如蜗牛。而且技术苦闷也和你一样,随处都是问题,了解的能力至少四五倍于表达的能力……你想不是和你相仿吗?
    一般小朋友,在家自学的都犯一个大毛病:太不关心大局,对社会主义的改造事业很冷淡.我和名强、酉三、子歧都说过几回,不发生作用。他们只知道练琴。这样下去,少年变了老年。与社会脱节,真正要不得。我说少年变了老年,还侮辱了老年人呢!今日多少的老年人都很积极,头脑开通。便是宋家婆婆也是脑子清楚得很。那般小朋友的病根,还是在于家庭教育。家长们只看见你以前关门练琴,可万万想不到你同样关心琴以外的学问和时局;也万万想不到我们家里的空气绝对不是单纯的,一味的音乐,音乐,音乐的!当然,小朋友们自己的聪明和感受也大有关系;否则,为什么许多保守顽固的家庭里照样会有精神蓬勃的子弟呢?......真的,看看周围的青年,很少真有希望的。我说“希望”,不是指“专业”方面的造就,而是指人格的发展。所以我越来越觉得青年全面发展的重要。
    假如你看了我的信,我的发言,和周总理的报告等等有感触的话,只希望你把热情化为力量,把惭愧化为决心。你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生活纪律化,科学化;休息时间也不能浪费!还有学习的计划务必严格招待切勿随意更改!
    虽是新年,人来人往,也忙得很,抽空写这封信给你。
    祝你录音成功,去南表演成功!


    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夜
    亲爱的孩子:昨天整理你的信,又有些感想。
    关于莫扎特的话,例如说他天真、可爱、清新等等,似乎很多人懂得;但弹起来还是没有那天真、可爱、清新的味儿。这道理,我觉得是“理性认识”与“感情深入”的分别。感性认识固然是初步印象,是大概的认识;理性认识是深入一步,了解到本质。但是艺术的领会,还不能以此为限。必须再深入进去,把理性所认识的,用心灵去体会,才能使原作者的悲欢喜怒化为你自己的悲欢喜怒,使原作者每一根神经的震颤都在你的神经上引起反响。否则即使道理说了一大堆,仍然是隔了一层。一般艺术家的偏于intellectual[理智],偏于cold[冷静],就因为他们停留在理性认识的阶段上。
    比如你自己,过去你未尝不知道莫扎特的特色,但你对他并没发生真正的共鸣;感之不深,自然爱之不切了;爱之不切,弹出来当然也不够味儿;而越是不够味儿,越是引不起你兴趣。如此循环下去,你对一个作家当然无从深入。
    这一回可不然,你的确和莫扎特起了共鸣,你的脉搏跟他的脉搏一致了,你的心跳和他的同一节奏了;你活在他的身上,他也活在你身上;你自己与他的共同点被你找出来了,抓住了,所以你才会这样欣赏他,理解他。
    由此得到一个结论:艺术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认识,还不能限于理性认识,必须要进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换言之,艺术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还有一个“爱”字!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法文里有句话叫做“伟大的心”,意思就是“爱”。这“伟大的心”几个字,真有意义。而且这个爱决不是庸俗的,婆婆妈妈的感情,而是热烈的、真诚的、洁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爱。
    从这个理论出发,许多人弹不好东西的原因都可以明白了。光有理性而没有感情,固然不能表达音乐;有了一般的感情而不是那种火热的同时又是高尚、精练的感情,还是要流于庸俗;所谓sentimental[滥情,伤感],我觉得就是指的这种庸俗的感情。
    一切伟大的艺术家(不论是作曲家,是文学家,是画家……)必然兼有独特的个性与普遍的人间性。我们要能发掘自己心中的人间性,就找到了与艺术家沟通的桥梁。再若能细心揣磨,把他独特的个性也体味出来,那就能把一件艺术品整个儿了解了。——当然不可能和原作者的理解与感受完全一样,了解的多少、深浅、广狭,还是大有出入;而我们自己的个性也在中间发生不小的作用。
    大多数从事艺术的人,缺少真诚。因为不够真诚,一切都在嘴里随便说说,当作唬人的幌子,装自己的门面,实际只是拾人牙慧,并非真有所感。所以他们对作家决不能深入体会,先是对自己就没有深入分析过。这个意思,克利斯朵夫(在第二册内)也好像说过的。
    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真诚的“不懂”,比不真诚的“懂”,还叫人好受些。最可厌的莫如自以为是,自作解人。有了真诚,才会有虚心,有了虚心,才肯丢开自己去了解别人,也才能放下虚伪的自尊心去了解自己。建筑在了解自己了解别人上面的爱,才不是盲目的爱。
    而真诚是需要长期从小培养的。社会上,家庭里,太多的教训使我们不敢真诚,真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作后盾的。所以做艺术家先要学做人。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忍,总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
    imperfect[较少不完美之处]!好像世界上公认有个现象:一个音乐家(指演奏家)大多只能限于演奏某几个作曲家的作品。其实这种人只能称为演奏家而不是艺术家。因为他们的胸襟不够宽广,容受不了广大的艺术天地,接受不了变化无穷的形与色。假如一个人永远能开垦自己心中的园地,了解任何艺术品都不应该有问题的。有件小事要和你谈谈。你写信封为什么老是这么不neat
    [干净]?日常琐事要做的neat
    [干净],等于弹琴要讲究干净是一样的。我始终认为做人的作风应当是一致的,否则就是不调和;而从事艺术的人应当最恨不调和。我这回附上一小方纸,还比你用信封小一些,照样能写得很宽绰。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呢?以此类推,一切小事养成这种neat[干净]的习惯,对你的艺术无形中也有好处。因为无论如何细小不足道的事,都反映出一个人的意识与性情。修改小习惯,就等于修改自己的意识与性情。所谓学习,不一定限于书本或是某种技术;否则随时随地都该学习这句话,又怎么讲呢?我想你每次接到我的信,连寄书谱的大包,总该有个印象,觉得我的字都写得整整齐齐、清楚明白吧!


    一九五六年三月一日晨
    你去南斯拉夫的日子,正是你足二十一岁生日。大可利用路上的时间,仔细想一想我每次信中所提的学习正规化,计划化,生活科学化等等,你不妨反省一下,是否开始在实行了?还有什么缺点需要改正?过去有哪些成绩需要进一步巩固?总而言之,你该作个小小的总结。
    我们社会的速度,已经赶上了原子能时代。谁都感觉到任务重大而急迫,时间与工作老是配合不起来。所以最主要的关键在于争取时间。我对你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生活琐事上面,你一向拖拖拉拉,浪费时间很多。希望你大力改善,下最大的决心扭转过来。
    爸爸的心老跟你在一块,为你的成功而高兴,为你的烦恼而烦恼,为你的缺点操心!在你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对你尤其有厚望!勇敢些,孩子!再勇敢些,克服大大小小的毛病,努力前进!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夜
    ……下午在《新发报》上看到一段消息,是新华社布拉格电,说你在Belgrade[贝尔格莱德]的首次演出,由人民军交响乐队伴奏,获得“异常的”成功,谢幕达十五次,加奏八次。我们真是高兴,不知怎么祝贺你才好。
    这些时我正忙着誊稿子,服尔德的第二个短篇集子总算译完了(去年春天出的《老实人》是第一个集子)。去年四月译完的巴尔扎克(《于絮尔.弥罗埃》),在“人文”搁了十一个月,最近才来信说准备发排了。他们审查来审查去,提不出什么意见,倒耽误了这么久。除了翻译工作以外,主要得阅读解放后的文艺创作,也是“补课”性质,否则要落伍得不像话了。今年还想写些“书评”。另外是代公家动员一些美术及音乐方面的人做研究工作。上海正如别的大城市一样,成立了一个“哲学社会科学学术委员会筹备处”,内中有文艺组,主要由唐滔负责。他要我在美术及音乐两界想想有什么人材。这筹备处不久即取消,成为学术委员会;两年以后,学术委员会再分别成立各个研究所,如历史研究所,文艺研究所等等。这就仿佛是中国科学院在各地的分设机构。为了动员人,就得分别找他们谈,代他们设计。例如林伯伯的声乐研究,当然是最现成的了。沈伯伯在去年胡风运动中受了打击,精神萎靡,鼓动不起来。前天北京有电报找他去了,大概亦是这种研究性质的工作需要他。他一走,上海方面真正能研究音乐的人就没有啦。但若中央需要,地方也不能以本位主义的眼光去争。我平时就是不能不分心管管这种闲事。上周上海市委宣传部召集二十多人讨论“出版”问题,我也被找去了;一个会直开了六小时之久。这倒是有实质的会,时间虽长,究竟是有意义的。大家发表很多意见,对于编辑工作、发行工作,以及国际书店的经营作风,都有批评。我一个发言也占据了几十分钟。同时听到各方面反映的情况,很有意思。另外,政协不久要开第二次全体大会(二月初开的是常委扩大会议),先发通知,要我们当委员的推荐人,分二种,一是增补做“委员”的,一是列席的。我推了二人:裘劭恒(列席)和杨心德(委员)。通过与否,当然权不在我。推荐以前,我就得花费时间分别和他们谈话,了解他们近年来的工作及思想情况,还有过去的某几段我不详知的历史。杨心德,我还另向政协推荐要安排他做印刷制版的研究工作。这样,我一方面要和朋友们谈话,谈过又要动笔。还有零零星星向中央或地方提意见,都吞了我不少时间。


    一九五六年四月十四日
    本星期一起接连开了五天上海市政协第二次全体大会,所有的会议,连小组讨论,我都参加了。原有委员275人,此次聘87人,共362人。又邀请各界人士列席467人。会场在中苏大厦的“友谊电影院”。会议非常紧张热烈。报名发言的有181人之多,因限于时间,实际发言的仅69人,其余都改成了书面发言。我提了一项议案(大会总共收到的议案不过25件),一份书面发言。我原打算只提书面的;二月初的扩大会议上我已讲过两次话,这一回理当让别人登台。小组会上大家提的意见不少。大会发言更是有很多精彩的。一个旧国民党军人(军长阶级)樊崧甫说得声泪俱下;周碧珍报告参加我国民间艺术团今春访问澳门演出的情况,港澳两处的侨胞的热烈反应,真是太动人了。我禁不住在会场上流了泪。好像我自己就是流落在港澳的人的心情。这样的激动,近几年来只在听某些音乐时才会有。当然也有许多八股,拉拉扯扯占了一二十分钟时间,全是自我检讨,左一个保证,右一个决心的空话。归国华侨、牧师、神甫,也都有发言。华侨有爱国情绪特别高,说话也很实在。有一个上海评弹(即说书)艺人,提的意见特别尖锐,他说:“我们要领导给我们干部,要强的干部;吃饭不管事的干部,我们不要,我们不是养老院……”这样的话,在这种场面的会上是破天荒的。主席台上的人都为之动容。……这样的民主精神是大可为国家庆贺的。可惜知识分子(此次邀请列席的以知识分子占绝大多数)没有这样的勇气。会上对于和平解放台湾的问题,也有不少精彩的言论。大会主要讨论的是“中共上海市委”所拟订的《1956-1957年知识分子工作纲要草案》,里面对于今后对上海知识分子的安排,有32条具体规划:大致分为三大类:(一)改善党组织与现有知识分子的相互关系,改善知识分子的工作及生活条件,以利于充分发挥知识分子的潜力;(二)扩大和培养新生力量,开展学术研究和提高知识分子的业务能力;(三)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马列主义学习加强领导与安排。第(一)项已经有一部分事情实行了:上海高级知识分子约有一万人,先照顾其中的3,000人,例如调配房屋,使知识分子能有一间安静的书室,上海房管局已拨了500所住房,陆续给一些居住条件特别坏而研究有成绩有教授、专家、作家、艺术家。又分发特种“治疗证”,可在指定医院当天预约,当天受到治疗;又分发“副食品(如鱼肉等)供应卡”,向指定的伙食供应站去买,不必排队等候。(这两种卡,我也拿到了。)由此你可以看出,政府现在如何重视知识分子。只因为客观条件不够,暂时只能从高级知识分子做起。另外,二月下旬,上海市委开了半个月会,召集各机关、学校、团体的党团干部近万人学习这个政策,要他们接近知识分子,做到“互相信任,互相学习”,对研究工作从各方面支持他们。大会上发言的人一致表示为了报答党与政府的关怀与照顾,要加紧努力,在业务与思想改造各方面积极提高自己。这些消息你听了一定也很兴奋的。我很想以知识分子的身分,对知识分子的改造做一些工作。比如写些文章,批评知识分子的缺点等等。政府既然已经作了这样大的努力帮助我们,我们自当加倍努力来配合政府。改善党与知识分子的关系是个关键性的问题,而这个问题的解决是双方面的,决非片面的。所以我预备写一系列的短文,挖掘并分析知识分子的病根,来提高大家的觉悟,督促大家从实践上痛下功夫,要说到做到。本来我在文艺方面想写一些书评,最近看了二十几种作品,觉得还不能贸然动笔;作品所描写的大半是农村,是解放战争,抗日战争,少数是关于工厂的;我自己对这些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光从作品上批评一通,一定是有隔阂的。所以想慢慢的现去走走,看看,多观察之后再写。
    看了二十几种创作以后,我受了很深刻的教育,党在各方面数十年来艰苦斗争,我以前太不了解了;人民大众为了抗日、反封建、反敌伪、反蒋等等所付的血汗与生命的代价,所过的非人的惨酷的日子,也是我以前不了解的。我深深的感到无仇恨即无斗争,即无革命。回想我十七八至二十年时的反帝情绪,也不能说不高,为什么以后就在安乐窝中消沉了呢?当时因为眼见同班的小同学在“五卅”惨案中被租界巡捕惨杀,所以引起了仇恨,有了斗争的情绪,革命的情绪。以后却是一帆风顺,在社会上从来没受到挫折,更没受到压迫;相反的,因为出身是小地主,多少是在剥削人的地位,更不会对社会制度有彻底的仇恨,只是站在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凭着单纯的正义感反对腐败的政府。这是很幼稚的反帝反封建思想,绝对不会走上真正革命的路的。即使我也有过“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想法,对于共产社会也有些向往,但都限于空想。不受现实的鞭策,生在富庶而贫富阶级矛盾比较少的江南,不看见工人阶级血淋淋的被剥削的痛苦,一个人是始终走不出小资产阶级的圈子的,即使希望革命,也抱着“要讲目的也要讲手段”的那种书生之见。直到现在,从近二年来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最近又从多少优秀的文艺作品中,从读到的少数理论书籍中,才开始发觉了自己过去的错误,才重新燃烧起已经熄灭了的热情。我并不把自己的过去一笔勾销,说成完全要不得。但我以前的工作热忱是由于天生的不劳动就要不舒服的性格来的,而不是由于对前途有坚定的乐观的信仰来的;以前对政府各种措施的批评,是站在纯客观的自由主义者(liberal)的立场上提出的,而不是把自己看作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一分子的立场上提出的。换句话说:出发点是狭小的,消极的,悲观的。我这样说也不是认为从此我已经改造好了(你当然明白我不会这样想,一向我深信一个人要活到老学到老的);可是出发点纠正以后,无论对自己的业务或是思想,在改进与提高的过程中,情绪是大不相同的了,看法也大不相同的了。——这些思想,你妈妈也深深体会到;她事实上比我觉悟得早,只是她说不出道理来;一切都要经过我自己的摸索、观察,再加上客观的形势,我才会慢慢的,可也是很实在的醒悟过来。(妈妈也跟着我一本一本的文艺作品吞下去。)说到客观形势,这几年的进步简直是难以想像,单从报纸杂志的内容及文字来看,就比五三年以前不知进步了多少。至于基本建设的成绩,更是有目共睹,不必细说了。陈市长说得好:知识分子只有在事实面前才肯低头。这样的事实摆在面前,谁还会不激动,不大觉大悟呢?


    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九日
    你有这么坚强的斗争性,我很高兴。但切勿急躁,妨碍目前的学习。以后要多注意:坚持真理的时候必须注意讲话的方式、态度、语气、声调。要做到越有理由,态度越缓和,声音越柔和。坚持真理原是一件艰巨的斗争,也是教育工作;需要好的方法、方式、手段,还有是耐性。万万不能动火,令人误会。这些修养很不容易,我自己也还离得远呢。但你可趁早努力学习!
    经历一次磨折,一定要在思想上提高一步。以后在作风上也要改善一步。这样才不冤枉。一个人吃苦碰钉子都不要紧,只要吸取教训,所谓人生或社会的教育就是这么回事。你多看看文艺创作上所描写的一些优秀党员,就有那种了不起的耐性,肯一再的细致的说服人,从不动火,从不强迫命令。这是真正的好榜样。而且存了这种心思,你也不会再烦恼;而会把斗争当做日常工作一样了。要坚持,要贯彻,但是也要忍耐!


    一九五六年五月十五日上午九时于黄山松谷庵
    温泉地区新建的房子,都是红红绿绿的宫殿式,与自然环境不调和。柱子的朱红漆也红得“乡气”,画栋雕梁全是骗人眼目的东西。大柱子又粗又高,底下的石基却薄得很。吾国的建筑师毫无美术修养,公家又缺少内行,审定图样也不知道美丑的标准。花了大钱,一点也不美观。内部房间分配也设计得不好。跟庐山的房屋比起来,真是相差天壤了。他们只求大,漂亮;结果是大而无当,恶俗不堪。黄山管理处对游客一向很照顾,但对轿子问题就没有解决得好,以致来的人除非身强力壮,能自己从头至尾步行的以外,都不得不花很大的一笔钱——尤其在遇到天雨的时候。总而言之,到处都是问题,到处都缺乏人才。虽有一百二十分的心想把事情做好,限于见识能力,仍是做不好。例如杭州大华饭店的餐厅,台布就不干净,给外宾看了岂不有失体面?那边到处灰土很多,摆的东西都不登大雅,工作人员为数极少,又没受过训练;如何办得好!我们在那边的时候,正值五一观礼的外宾从北京到上海,一批一批往杭州游览,房间都住满了。
    这封信虽写好,一时也无法寄出。要等天晴回狮子林,过一夜后方能下至温泉,温泉还要住一夜,才能到汤口去搭车至屯溪,屯溪又要住一夜,方能搭车去杭州。交通比抗战以前反而不方便。从前从杭州到黄山只要一天,现在要二天。车票也特别难买。他们只顾在山中建设,不知把对外交通改善。


    一九五六年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时
    我完全赞同你参加莫扎特比赛:第一因为你有把握,第二因为不须你太费力练technic[技巧],第三节目不太重,且在暑期中,不妨碍学习。
    至于音乐院要你弄理论,我也赞成。我一向就觉得你在乐理方面太落后,就此突击一下也好。只担心科目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则分做两年完成也可以。因为你波兰文的阅读能力恐怕有问题,容易误解课本的意义。目前最要紧的是时间安排得好:事情越忙,越需要掌握时间:要有规律,要处处经济;同时又不能妨碍身心健康。
    杰老师信中对你莫扎特的表达估价很高,说你发现发一些前人未发现的美。你得加倍钻研,才能不负他的敦敦厚望!


    一九五六年五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十五日来信收到。杰老师信已复去。二十四日我把杰老师来信译成中文寄给文化部,也将原信打字附去,一并请示。昨(三十日)接夏衍对我上月底去信的答复,特抄附。信中提到的几件事,的确值得你作为今后的警戒。我过去常常嘱咐你说话小心,但没有强调关于国际的言论,这是我的疏忽。嘴巴切不可畅,尤其在国外!对宗教的事,跟谁都不要谈。我们在国内也从不与人讨论此事。在欧洲,尤其犯忌。你必须深深体会到这些,牢记在心!对无论哪个外国人,提到我们自己的国家,也必须特别保留。你即使对自己要求很严,并无自满情绪;但因为了解得多了一些,自然而然容易恃才傲物,引人误会。我自己也有这毛病,但愿和你共同努力来改掉。对波兰的音乐界,在师友同学以只可当面提意见;学术讨论是应当自由的,但不要对第三者背后指摘别人,更不可对别国的人批评波兰的音乐界。别忘了你在国内固然招忌,在波兰也未始不招忌。一个人越爬得高,越要在生活的各方面兢兢业业。你年轻不懂事,但只要有决心,凭你的理解力,学得懂事并不太难。


    一九五六年六月六日*
    ……我们这次在黄山,玩得很痛快,碰见了安徽省委的秘书长,大家很谈得来,一提起傅聪,他们都知道,对你的成就都很赞赏。黄山管理处长沙老,六十二岁的老头儿,精神健旺,每天走三四十里山路不希奇,虽然不会写,字识得不多,可是他的谈吐,谁都听不出,真是出口成章,文雅有礼,一点也没有八股味,做事勤劳,对己刻苦。说起他的历史来,真是可歌可泣,沙老(大家都这样称呼他)是贫农出身,自小为地主看牛,有一次新年里偷跑回家,不愿干了,见了父亲,父亲非常生气,打了他两个耳光。可怜他们自己也吃不上,儿子回来了不是多一个人吃么,所以硬逼他回地主家,他无可奈何的去了,可是地主不要他了。于是他就只好投奔叔叔那里,他叔叔是摇船的,就收留了他,从此过船家生活了,这期间,接触到了共产党,干起革命了。解放战争时他有功,经他训练有一千多条船及二千余的人,渡江时只牺牲了七个人,真是了不起。他有五个儿女,一个是送掉的,一个是卖了的,自己只有三个,一个儿子在抗美援朝战争受了伤,一个儿子在中学念书,一个女儿出嫁了,也有工作。最惨的是他的老妻,解放战争后带了三个儿女,讨饭或拾野菜过日子,一直讨饭到一九五二年,才找到了沙老团聚的。这种人真是可敬可佩,解放后还是革命第一。我们碰到的党员,都是这样品德优良,看见了他们这种不怕艰苦的精神,真觉得惭愧。……还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复员军人,现在是合肥逍遥公园的园艺及动物园主任,专门搞园艺花木,还搜罗各色各种的动物,听他讲来,头头是道,真是一个园艺专家。我们初碰见时,以为他是素来搞植物花木的,原来他只搞了四年。复员后,组织上派他干这一行,他本来一窍不通,可是钻研精神极强,非但钻研,还爱上这工作,所以越来越精通,一个货真价实的专家。他谈吐谦虚,绝对没有自满的流露。爸爸非常喜欢他佩服他。所以我们这次收获不少,学到不少。看见了那些淳朴而可爱的党员,真是感动。
    ……刚才接爸爸自淮南煤矿局招待所寄的信。知道他天天工作紧张,因为他担任了第一组的副组长。他说小组中和沈粹缜(她是邹韬奋的夫人,是第一组组长)合作很好,大家很满意,说他是模范组长,因为处处帮人忙,上下车到处招呼人。爸爸说,其实没有小组组织,出门也该如此。他说一路上大家都搞得很熟,一向只知名而没见过的人,都交际过了。一路团方招待周到,看他很高兴。老实说,爸爸办事能力是相当强的,他今年参加的政协视察工作,因为认真,大家都对他很满意,到处受到欢迎。他是实事求是的人,做事不肯马虎,肯用脑子,肯提意见,所以各方面舆论都对他好。我在家里有机会就推动他,我总算也出了些力。


    一九五六年六月十四日下午四时
    亲爱的孩子:我六月二日去安徽参观了淮南煤矿、佛子岭水库、梅山水库,到十二日方回上海。此次去的人是上海各界代表性人士,由市政协组织的,有政协委员,人民代表,也有非委员代表。看的东西很多,日程排得很紧,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我又和邹韬奋太太(沈粹缜)两人当了第一组的小组长,事情更忙。一回来还得写小组的总结,今晚,后天,下周初,还有三个会要开,才能把参观的事结束。祖国的建设,安徽人民那种急起直追的勇猛精神,叫人真兴奋。各级领导多半是转业的解放军,平易近人,朴素老实,个个亲切可爱。佛子岭的工程全部是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不但我们看了觉得骄傲,恐怕世界各国都要为之震惊的。科技落后这句话,已经被雄伟的连拱坝打得粉碎了。淮南煤矿的新式设备,应有尽有;地下330公尺深的隧道,跟国外地道车的隧道相仿,升降有电梯,隧道内有电车,有通风机,有抽水机,开采的煤用皮带拖到井上,直接装火车。原始、落后、手工业式的矿场,在解放以后的六七年中,一变而为赶上世界水平的现代化矿场,怎能不叫人说是奇迹呢?详细的情形没功夫和你细谈,以后我可把小组总结抄一份给你。
    五月三十一日寄给你夏衍先生的信,想必收到了吧?他说的话的确值得你深思。一个人太顺利,很容易于不知不觉间忘形的。我自己这次出门,因为被称为模范组长,心中常常浮起一种得意的感觉,猛然发觉了,便立刻压下去。但这样的情形出现过不止一次。可见一个人对自己的斗争是一刻也放松不得的。至于报导国外政治情况等等,你不必顾虑。那是夏先生过于小心。《波兰新闻》(波大使馆每周寄我的)上把最近他们领导人物的调动及为何调动的理由都说明了。可见这不是秘密。
    看到内地的建设突飞猛进,自己更觉得惭愧,总嫌花的力量比不上他们,贡献也比不上他们。只有抓紧时间拚下去。从黄山回来以后,每天都能七时余起床,晚上依旧十一时后睡觉。这样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因为出门了一次,上床不必一小时、半小时的睡不着,所以既能起早,也能睡晚。我很高兴。
    你有许多毛病像我,比如急躁情绪,我至今不能改掉多少;我真着急,把这个不易革除的脾气传染给了你。你得常常想到我在家里的“自我批评”,也许可以帮助你提高警惕。


    一九五六年七月一日晚七时
    这一晌我忙得不可开交。一出门,家里就积起一大堆公事私事。近来两部稿子的校样把我们两人逼得整天的赶。一部书还是一年二月以前送出的,到现在才送校,和第二部书挤在一起。政协有些座谈会不能不去,因为我的确有意见发表。好些会议我都不参加,否则只好停工、脱产了。人代大会在北京开会,报上的文件及代表的发言都是极有意思的材料,非抽空细读不可;结果还有一大半没有过目。陆定一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很重要,已于二十九日寄你一份。届时望你至少看二遍。我们真是进入了原子时代,tempo[节奏]快得大家追不上。需要做、写、看、听、谈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政协竭力希望我们反映意见,而反映意见就得仔细了解情形,和朋友商量、讨论,收集材料。
    是否参加莫扎特比赛,三天前我又去信追问,一有消息,立即通知你。来信说的南斯拉夫新闻记者关于宗教问题事,令我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中一事。记者老是这个作风,把自己的话放在别人嘴里。因为当初我的确是吓了一大跳的:怎么你会在南国发表如此大胆的言论呢?不管怎样,以后更要处处小心。
    苏领馆酒会后,招待看海军文工团的歌舞:第一支老的合唱,极好。新歌曲,平常。新编的舞蹈,叫做“舞蹈练习曲”,极佳。戏剧与舞蹈是斯拉夫民族传统中的精华,根基厚,天赋高,作品自不同凡响。那个舞蹈既戏剧化,又极富于造型美,等于一出生动的哑剧。配音也妙。这是我非常欣赏的。
    我写的《评三里湾》,在七月号《文艺月报》登出。下星期末可寄你。


    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又是半个多月不写信给你了。最近几个月很少写长信给你,老是忙忙碌碌。从四月初旬起,结束了服尔德的小说,就停到现在,一晃四个月,想想真着急。四个月中开了无数的会,上了黄山,去了淮南、梅山、佛子岭、合肥;写了一篇书评,二篇小文章。上周北京《文艺报》又来长途电话要写一篇纪念莫扎特的文字,限了字数限了日子,五天之内总算如期完成。昨天才开始译新的巴尔扎克。社会活动与学术研究真有冲突,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哀哉哀哉!这半年多在外边,多走走,多开口,便到处来找。政协的文学—新闻—出版组派了我副组长;最近作协的外国文学组又派我当组长;推来推去推不掉:想想实在腻烦。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时间也不会多于二十四小时,怎么应付呢?挂挂名一事又不愿意干。二十多年与世界大局(文坛的大局)完全隔膜了,别说领导小组,就是参加订计划也插不上手。自己的兴趣又广:美术界的事又要多嘴,音乐界的更要多嘴。一多嘴就带来不少事务工作。就算光提意见,也得有时间写出来;也得有时间与朋友来往、谈天;否则外边情况如何知道,不明情况,怎能乱提意见?而且一般社会上的情况,我也关心,也常提意见,提了意见还常常追问下落。


    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上次我告诉你政府决定不参加Mozart[莫扎特]比赛,想必你不致闹什么情绪的。这是客观条件限制。练的东西,艺术上的体会与修养始终是自己得到的。早一日露面,晚一日露面,对真正的艺术修养并无关系。希望你能目光远大,胸襟开朗,我给你受的教育,从小就注意这些地方。身外之名,只是为社会上一般人所追求,惊叹;对个人本身的渺小与伟大都没有相干。孔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现代的“名”也属于精神上的“富贵”之列。
    这一年来常常在外边活动,接触了许多人;总觉得对事业真正爱好,有热情,同时又有头脑的人实在太少。不求功利而纯粹为真理、为进步而奋斗的,极少碰到。最近中央统战部李维汉部长宣布各民主党派要与共产党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特别是对共产党监督的政策。各党派因此展开广泛讨论。但其中还是捧场恭维的远过于批评的。要求真正民主,必须每个人自觉的作不断的斗争。而我们离这一步还远得很。社会上多的是背后发牢骚,当面一句不说,甚至还来一套颂扬的人。这种人不一定缺少辨别力,就是缺少对真理的执着与热爱,把个人的利害得失看得高于一切。当然,要斗争,要坚持,必须要讲手段,讲方式,看清客观形势;否则光是乱冲乱撞,可能头破血流而得不到一点结果。


    一九五六年八月一日
    领导对音乐的重视,远不如对体育的重视:这是我大有感慨的。体育学院学生的伙食就比音院的高50%。我一年来在政协会上,和北京来的人大代表谈过几次,未有结果。国务院中有一位副总理(贺)专管体育事业,可有哪一位副总理专管音乐?假如中央对音乐像对体育同样看重,这一回你一定能去Salzburg[萨尔茨堡]了。既然我们请了奥国专家来参加我们北京举行的莫扎特纪念音乐会,为什么不能看机会向这专家提一声Salzburg[萨尔茨堡]呢?只要三四句富于暗示性的话,他准会向本国政府去提。这些我当然不便多争。中央不了解,我们在音乐上得一个国际大奖比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得几个第三第四,影响要大得多。
    这次音乐节,谭伯伯的作品仍无人敢唱。为此我写信给陈毅副总理去,不过时间已经晚了,不知有效果否?北京办莫扎特纪念音乐会时,XX当主席,说莫扎特富有法国大革命以前的民主精神,真是莫名其妙。我们专爱扣帽子,批判人要扣帽子;捧人也要戴高帽子,不管这帽子戴在对方头上合适不合适。马思聪写的文章也这么一套。我在《文艺报》文章里特意撇清这一点,将来寄给你看。国内乐坛要求上轨道,路还遥远得很呢。比如你回国,要演奏Concerto[协奏曲],便是二三支,也得乐队花半个月的气力,假定要跟你的interpretation[演绎]取得一致,恐怕一支Concerto[协奏曲]就得练半个月以上。所以要求我们理想能实现一部分,至少得等到第二个五年计划以后,不信你瞧吧。


    一九五六年十月三日晨
    亲爱的孩子,你回来了,又走了;许多新的工作,新的忙碌,新的变化等着你,你是不会感到寂寞的;我们却是静下来,慢慢的回复我们单调的生活,和才过去的欢会与忙乱对比之下,不免一片空虚,——昨儿整整一天若有所失。孩子,你一天天的在进步,在发展:这两年来你对人生和艺术的理解又跨了一大步,我愈来愈爱你了,除了因为你是我们身上的血肉所化出来的而爱你以外,还因为你有如此焕发的才华而爱你:正因为我爱一切的才华,爱一切的艺术品,所以我也把你当作一般的才华(离开骨肉关系),当作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爱你。你得千万爱护自己,爱护我们所珍视的艺术品!遇到任何一件出入重大的事,你得想到我们——连你自己在内——对艺术的爱!不是说你应当时时刻刻想到自己了不起,而是说你应当从客观的角度重视自己:你的将来对中国音乐的前途有那么重大的关系,你每走一步,无形中都对整个民族艺术的发展有影响,所以你更应当战战兢兢,郑重将事!随时随地要准备牺牲目前的感情,为了更大的感情——对艺术对祖国的感情。你用在理解乐曲方面的理智,希望能普遍的应用到一切方面,特别是用在个人的感情方面。我的园丁工作已经做了一大半,还有一大半要你自己来做的了。爸爸已经进入人生的秋季,许多地方都要逐渐落在你们年轻人的后面,能够帮你的忙将要越减少;一切要靠你自己努力,靠你自己警惕,自己鞭策。你说到技巧要理论与实践结合,但愿你能把这句话用在人生的实践上去;那末你这朵花一定能开得更美,更丰满,更有力,更长久!
    谈了一个多月的话,好像只跟你谈了一个开场白。我跟你是永远谈不完的,正如一个人对自己的独白是终身不会完的。你跟我两人的思想和感情,不正是我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吗?清清楚楚的,我跟你的讨论与争辩,常常就是我眼自己的讨论与争辩。父子之间能有这种境界,也是人生莫大的幸福。除了外界的原因没有能使你把假期过得像个假若以外,连我也给你一些小小的不愉快,破坏了你回家前的对家庭的期望。我心中始终对你抱着歉意。但愿你这次给我的教育(就是说从和你相处而反映出我的缺点)能对我今后发生作用,把我自己继续改造。尽管人生那么无情,我们本人还是应当把自己尽量改好,少给人一些痛苦,多给人一些快乐。说来说去,我仍抱着“宁天下人负我,毋我负天下人”的心愿。我相信你也是这样的。


    一九五六年十月六日午
    亲爱的孩子:没想到昨天还能在电话中和你谈几句:千里通话,虽然都是实际事务,也传达了多少情言!只可惜没有能多说几句,电话才挂断,就惶惶然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嘱咐。回家谈了一个多月,还没谈得畅快,何况这短短的三分钟呢!
    你走了,还有尾声。四日上午音协来电话,说有位保加利亚音乐家——在音乐院教歌唱的,听了你的音乐会,想写文章寄回去,要你的材料。我便忙一个下午,把南斯拉夫及巴黎的评论打了一份,又另外用法文写了一份你简单的学习经过。昨天一整天,加上前天一整晚,写了七千余字,题目叫做《与傅聪谈音乐》,内分三大段:(一)谈技巧,(二)谈学习,(三)谈表达。交给《文汇报》去了。前二段较短,各占二千字,第三段最长,占三千余字。内容也许和你谈的略有出入,但我声明在先,“恐我记忆不真切”。文字用问答体;主要是想把你此次所谈的,自己留一个记录;发表出去对音乐学生和爱好音乐的群众可能也有帮助。等刊出后,我会剪报寄华沙。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深夜
    这两天开始恢复工作;一面也补看文件,读完了刘少奇同志在“八大”的报告,颇有些感想,觉得你跟我有些地方还是不够顾到群众,不会用适当的方法去接近、去启发群众。希望你静下来把这次回来的经过细想一想,可以得出许多有益的结论。尤其是我急躁的脾气,应当作为一面镜子,随时使你警惕。感情问题,务必要自己把握住,要坚定,要从大处远处着眼,要顾全大局,不要单纯的逞一时之情,要极冷静,要顾到几个人的幸福,短视的软心往往会对人对己造成长时期的不必要的痛苦!孩子,这些话千万记住。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
    学习方面,我还要重复一遍:重点计划必不可少。平日生活要过得有规律一些,晚上睡觉切勿太迟。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一日下午
    谢谢你好意,想送我《苏加诺藏画集》。可是孩子,我在沪也见到了,觉得花一百五十元太不值得。真正的好画,真正的好印刷(一九三O年代只有德、荷、比三国的美术印刷是世界水平;英法的都不行。二次大战以后,一般德国犹太亡命去美,一九四七年时看到的美国各画印刷才像样),你没见过,便以为那画册是极了。上海旧书店西欧印的好画册也常有,因价贵,都舍不得买。你辛辛苦苦,身体吃了很多亏挣来的钱,我不能让你这样花。所以除了你自己的一部以外,我已写信托马先生退掉一部。省下的钱,慢慢替你买书买谱,用途多得很,不会嫌钱太多的。这几年我版税收入少,要买东西全靠你这次回来挣的一笔款子了。
    说到骄傲,我细细分析之下,觉得你对人不够圆通固然是一个原因,人家见了你有自卑感也是一个原因;而你有时说话太直更是一个主要原因。例如你初见恩德,听了她弹琴,你说她简直不知所云。这说话方式当然有问题。倘能细细分析她的毛病,而不先用大帽子当头一压,听的人不是更好受些吗?有一夜快十点多了,你还要练琴,她劝你明天再练;你回答说:像你那样,我还会有成绩吗?对付人家的好意,用反批评的方法,自然不行。妈妈要你加衣,要你吃肉,你也常用这一类口吻。你惯了,不觉得;但恩德究不是亲姐妹,便是亲姐妹,有时也吃不消。这些毛病,我自己也常犯,但愿与你共勉之!——从这些小事情上推而广之,你我无意之间伤害人的事一定不大少,也难怪别人都说我们骄傲了。我平心静气思索以后,有此感想,不知你以为如何?
    人越有名,不骄傲别人也会有骄傲之感:这也是常情;故我们自己更要谦和有礼!
    我也代你买了一份第七集《宋人画册》,《麦积山石窟》,刘开渠编的《中国古代雕塑集》共三种;你在京是否也买了?望速来信,免得那么厚重的图书寄双份给你。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七日*
    自你离家后,虽然热闹及冷静的对照剧烈,心里不免有些空虚之感,可是慢慢又习惯了,恢复了过去的宁静平淡的生活。我是欢喜热闹的,有时觉得宁可热闹而忙乱,可不愿总代表而清闲。
    这里自十一月三日起,南北昆曲大家在长江大戏院作二十天的观摩演出,我们前后已看过四场,第一晚是北方演员演出,最精彩的是《钟馗嫁妹》,是一出喜剧,画南美观而有诗意,爸爸为这出戏已写好了一篇短文章,登出后寄给你看,侯永奎的《林冲夜奔》,功夫好到极点,一举一动干净利落,他的声音美而有feeling[感情],而且响亮,这是武生行中难得的。他扮相,做功,身段,无一不美,真是百看不厌。白云生、韩世昌的《游园惊梦》也好,尤其五十九岁的韩世昌,扮杜丽娘,做功细腻,少女怀春的心理描摩得雅而不俗。第二晚看《西游记》里的《胖姑学舌》,也是韩世昌演的,描写乡下姑娘看了唐僧取经前朝廷百官送行的盛况,回家报告给父老听的一段,演得天真活泼,完全是一个活龙活现的乡姑,令人发笑。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虽是得天独厚,但也是自己苦修苦练,研究也来的。据说他能戏很多,梅兰芳有好几出戏,也是向他学来的。南方的演员,我最欣赏俞振飞,他也是唱做俱全,一股书生气,是别具一格的。其余传字辈的一批演员也不错。总之,看了昆剧对京戏的趣味就少了。还有一件事告诉你,是我非常得意的,我先去看了电影豫剧《花木兰》,是豫剧名演员常香玉的天生嗓子太美了,上下高低的range[音域]很广,而且会演戏,剧本也编得好,我看了回家,大大称赏;碰巧这几天常香玉的剧团在人民大舞台演出,第一晚无线电有剧场实况播送,给爸爸一听,他也极赞赏她的唱腔。隔一天就约了恩德一起到长宁电影院看《花木兰》电影。你是知道的,爸爸对什么art[艺术]的条件都严格,看了这回电影,居然大为满意,解放以来他第一次进电影院,而看的却是古装的中国电影,那真是不容易的。这个电影唯一的缺点,是拍摄的毛病,光线太暗淡,不够sharp
    [清晰]。恩德请我们在人民大舞台看了一次常香玉的红娘,《拷红》里小丫头的恶作剧,玲珑调皮,表演得淋漓尽致。我跟爸爸说,要是你在上海,一定也给迷住呢!


    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四日
    Bronstein[勃隆斯丹]一月二十九日来信,说一月十九日直接寄你(由杰老师转的)下列各谱:......都是她托个熟朋友到纽约过假期觅来的,真是得之不易。另外你向马先生借过的那本意大利古曲,也已觅得,她要等Mozart's 36 cadenzas[莫扎特的36个华彩乐段]弄到后一块儿寄。
    上海这个冬天特别冷,阴历新年又下了大雪,几天不融。我们的猫冻死了,因为没有给它预备一个暖和的窠。它平时特别亲近人,死了叫人痛惜,半个月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起,可怜的小动物,被我们粗心大意,送了命。
    我修改巴尔扎克初译稿,改得很苦,比第一遍更费功夫。


    一九五七年三月十七日夜十一时于北京
    亲爱的孩子,三月二日接电话,上海市委要我参加中共中央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四日动身,下午开小组,开了两天地方小组,再开专业小组,我参加了文学组。天天讨论,发言,十一日全天大会发言,十二日下午大会发言,从五点起毛主席又作总结,宣告会议结束。此次会议,是党内会议,党外人一起参加是破天荒第一次。毛主席每天分别召见各专业小组的部分代表谈话,每晚召各小组召集人向他汇报,性质重要可想而知。主要是因为“百家争鸣”不开展,教条主义顽抗,故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讲过话,立即由中宣部电召全国各省市委宣传文教领导及党内外高教、科学、文艺、新闻出版的代表人士来京开“全国宣传工作会议”。......我们党外人士大都畅所欲言,毫无顾忌,倒是党内人还有些胆小。大家收获很大,我预备在下一封信内细谈。


    一九五七年三月十八日深夜于北京
    亲爱的孩子,昨天寄了一信,附传达报告七页。兹又寄上传达报告四页。还有别的材料,回沪整理后再寄。在京实在抽不出时间来,东奔西跑,即使有车,也很累。这两次的信都硬撑着写的。
    毛主席的讲话,那种口吻,音调特别亲切平易,极富于幽默感;而且没有教训口气,速度恰当,间以适当的pause[停顿],笔记夫法传达。他的马克思主义是到了化境的,随手拈来,都成妙谛,出之以极自然的态度,无形中渗透听众的心。讲话的逻辑都是隐而不露,真是艺术高手。沪上文艺界半年来有些苦闷,地方领导抓得紧,仿佛一批评机关缺点,便会煽动群众;报纸上越来越强调“肯定”,老谈一套“成绩是主要的,缺点是次要的”等等。(这话并不错,可是老挂在嘴上,就成了八股。)毛主席大概早已嗅到这股味儿,所以从一月十八至二十七日就在全国省市委书记大会上提到百家争鸣问题,二月底的最高国务会议更明确的提出,这次三月十二日对我们的讲话,更为具体,可见他的思考也在逐渐往深处发展。他再三说人民内部矛盾如何处理对党也是一个新问题,需要与党外人士共同研究;党内党外合在一起谈,有好处;今后三五年内,每年要举行一次。他又嘱咐各省市委也要召集党外人士共同商量党内的事。他的胸襟宽大,思想自由,和我们旧知识分子没有分别,加上极灵活的运用辩证法,当然国家大事掌握得好了。毛主席是真正把古今中外的哲理融会贯通了的人。
    我感觉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确是数十年的教育事业,我们既要耐性等待,又要友好斗争;自己也要时时刻刻求进步,——所谓自我改造。教条主义官僚主义,我认为主要有下列几个原因:一是阶级斗争太剧烈了,老干部经过了数十年残酷内战与革命,到今日已是中年以上,生理上即已到了衰退阶段;再加多数人身上带着病,精神更不充沛,求知与学习的劲头自然不足了。二是阶级斗争时敌人就在面前,不积极学习战斗就得送命,个人与集体的安全利害紧接在一起;革命成功了,敌人远了,美帝与原子弹等等,近乎抽象的威胁,故不大肯积极学习社会主义建设的门道。三是革命成功,多少给老干部一些自满情绪,自命为劳苦功高,对新事物当然不大愿意屈尊去体会。四是社会发展得快,每天有多少事需要立刻决定,既没有好好学习,只有简单化,以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应付。这四点是造成官僚、主观、教条的重要因素。否则,毛主席说过“我们搞阶级斗争,并没先学好一套再来,而是边学边斗争的”;为什么建设社会主义就不能边学边建设呢?反过来,我亲眼见过中级干部从解放军复员而做园艺工作,四年功夫已成了出色的专家。佛子岭水库的总指挥也是复员军人出身,遇到工程师们各执一见,相持不下时,他出来凭马列主义和他专业的学习,下的结论,每次都很正确。可见只要年富力强,只要有自信,有毅力,死不服气的去学技术,外行变为内行也不是太难的。党内要是这样的人再多一些,官僚主义等等自会逐步减少。
    毛主席的话和这次会议给我的启发很多,下次再和你谈。
    从马先生处知道你近来情绪不大好,你看了上面这些话,或许会好一些。千万别忘了我们处在大变动时代,我国好些,别国也如此。毛主席只有一个,别国没有,弯路不免多走一些,知识分子不免多一些苦闷,这是势所必然,不足为怪的。苏联的失败经验省了我们许多力气;中欧各国将来也会参照我们的做法慢慢的好转。在一国留学,只能集中精力学其所长;对所在国的情形不要太忧虑,自己更不要因之而沮丧。我常常感到,真正积极、真正热情、肯为社会主义事业努力的朋友太少了,但我还是替他们打气,自己还是努力斗争。到北京来我给楼伯伯、庞伯伯、马先生打气。
    自己先要锻炼得坚强,才不会被环境中的消极因素往下拖,才有剩余的精力对朋友们喊“加油加油”!你目前的学习环境真是很理想了,尽量钻研吧。室外的低气压,不去管它。你是波兰的朋友,波兰的儿子,但赤手空拳,也不能在他们的建设中帮一手。唯一报答她的办法是好好学习,把波兰老师的本领,把波兰音乐界给你的鼓励与启发带回到祖国来,在中国播一些真正对波兰友好的种子。他们的知识分子彷徨。伟大的毛主席远远的发出万丈光芒,照着你的前路,你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领导才好。
    我也和马先生庞伯伯细细商量过,假如改往苏联学习,一般文化界的空气也许要健全些,对你有好处;但也有一些教条主义味儿,你不一定吃得消;日子长了,你也要叫苦。他们的音乐界,一般比较属于cold[冷静]型,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个老师对你能相忍相让,容许你充分自由发展的,很难有把握。马先生认为苏联的学派与教法与你不大相合。我也同意此点。最后,改往苏联,又得在语言文字方面重起炉灶,而你现在是经不起耽搁的。周扬先生听我说了杰老师的学问,说:“多学几年就多学几年吧”。(几个月前,夏部长有信给我,怕波兰动荡的环境,想让你早些回国。现在他看法又不同了。)你该记得,胜利以前的一年,我在上海集合十二三个朋友(内有宋伯伯、姜椿芳、两个裘伯伯等等),每两周聚会一次,由一个人作一个小小学术讲话;然后吃吃茶点,谈谈时局,交换消息。那个时期是我们最苦闷的时期,但我们并不消沉,而是纠集了一些朋友自己造一个健康的小天地,暂时躲一下。你现在的处境和我们那时大不相同,更无需情绪低落。我的性格的坚韧,还是值得你学习的。我的脆弱是在生活细节方面,可不在大问题上。希望你坚强,想想过去大师们的艰苦奋斗,想想克利斯朵夫那样的人物,想想莫扎特,贝多芬;挺起腰来,不随便受环境影响!别人家的垃圾,何必多看?更不必多烦心。作客应当多注意主人家的美的地方;你该像一只久饥的蜜蜂,尽量吮吸鲜花的甘露,酿成你自己的佳蜜。何况你既要学piano[钢琴],又要学理论,又要弄通文字,整天在艺术、学术的空气中,忙还忙不过来,怎会有时间多想邻人的家务事呢?
    亲爱的孩子,听我的话吧,爸爸的一颗赤诚的心,忙着为周围的几个朋友打气,忙着管闲事,为社会主义事业尽一分极小的力,也忙着为本门的业务加工,但求自己能有寸进;当然更要为你这儿子作园丁与警卫的工作: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乐趣。多多休息,吃得好,睡得好,练琴时少发泄感情,(谁也不是铁打的!)生活有规律些,自然身体会强壮,精神会饱满,一切会乐观,万一有什么低潮来,想想有这样坚强的党、政府与毛主席,时时刻刻作出许多伟大的事业,发出许多伟大的言论,无形中但是有效的在鼓励你前进!平衡身心,平衡理智与感情,节制肉欲,节制感情,节制思想,对像你这样的青年是有好处的。修养是整个的,全面的;不仅在于音乐,特别在于做人——不是狭义的做人,而是包括对世界,对政局的看法与态度。二十世纪的人,生在社会主义国家之内,更需要总代表的理智,唯有经过铁一般的理智控制的感情才是健康的,才能对艺术有真正的贡献。孩子,我千言万语也说不完,我相信你一切都懂,问题在于实践!我腰疼背疼,两眼昏花,写不下去了。我祝福你,我爱你,希望你强,更强,永远做一个强者,有一颗慈悲的心的强者!

(待续)

 

中华人民共和国信息产业部备案号:京ICP备15054374号
郑重声明:凡转载或引用本站资料须经本站许可 版权所有 :大学语文研究
联系我们:中教图(北京)传媒有限公司  魏老师   手机:18500380271
杭州师范大学    何二元  手机:15858199491  QQ:363764865

设计维护:时代中广传媒
您是第 14253104 位浏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