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窗前有一树丁香。
丁香之美,素负盛名。
但不知为何,于我却无感。
历代文人对于丁香的吟咏、描摩,所在多有,我早已烂熟于心。但我总觉得,这多半是读书人的无病呻吟。远的不说,单就戴望舒的《雨巷》而言,将自己苦恋的女子比作哀怨又彷徨的丁香,我就觉得拟于不伦——哀怨固然是丁香的花语,但彷徨呢,难道这无知无识的丁香还能像人一样地走来走去吗?
正因为如此,我所在的校园里尽管有许多株丁香,但我却常常忽略了他们的存在。只是在每年给学生讲授戴望舒的《雨巷》时,才带着他们来领略丁香的颜色、丁香的芬芳和所谓的丁香一样的忧愁。
但今年没有学生在旁——因为疫情,学生尚未返校;今年也未见丁香花开,因为父亲的离世,我错过了丁香的花期。直到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回到小别的校园,我这才惊觉,年年惯看的丁香花开,今年是看不到了。
昨天晚上,还在返校隔离期的我,猛然间萌生了要去校园里一探丁香花容的念头。
我戴上口罩,趁着夜色,一个人偷偷地从家里遛了出来。
两个多月来,因为父亲病情的加重,我的心情没有一天好过。新冠疫情的爆发,更是趁火打劫,不合时宜地来添乱。而今,父亲不在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每日里牵肠挂肚、提心吊胆,而新冠肺炎在我国也已基本得到控制。无论如何,连日里萦绕在我心头的阴霾总算是消散了许多。
然而,父亲的声音犹然在耳,父亲的笑容犹然在目!说不再牵肠挂肚,又何堪梦魂常依!
或许,这就是丁香一样的忧愁吧。
校园里的丁香,除了我窗前的一株,还有小区转角处的一株,再有就是老图书馆门前大道两边的一大片。
昏黄的路灯下,往年恣意盛开、花色明艳的这一大片丁香此时却昏昏默默、寂寂无言。十几株丁香牵连着、挨挤着,蓊蓊郁郁、枝叶扶疏,然而却再也见不到丁香枝头那密密匝匝、如点金碎玉似的花儿了。花期已过的丁香,自然也没有了如兰似麝的芬芳馥郁,只在枝叶间残余着一丝丝清气,需轻闻细嗅才能察觉。料峭的春风,拂过我微凉的衣衫,我感觉那一大片丁香圆圆的叶儿也在轻轻地寒颤!神思恍惚间,枝叶浓密、厚实的丁香仿佛和我的父亲融为了一体!是啊,设若我在异地他乡衣衫正单,设若我在晨间日暮遭遇风寒,能和我心灵感应并为我担忧牵挂的,除了父亲还有谁?可父亲明明不在了呀!
转过头一想,丁香和父亲又确有几分相像。丁香为落叶小乔木,就像父亲不甚高大的身板。丁香的花儿美丽、洁白,就像父亲俊朗的脸庞。丁香的叶片两两对生,就像父亲生了我们两儿两女四个姊妹弟兄。丁香不喜大肥,就像父亲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对于生活无欲无求恬淡的一生。是的,父亲是特别能吃苦的。在农村,父亲几乎干遍了所有能干的活:种庄稼、种菜、做木工、烧木炭、蒸烧酒、修单车、做泥瓦工、养鸡养鸭、养牛养羊、养蜂养蚕……而且是年复一年似乎永远也没有休止。在回家奔丧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坎坷如我也只吃了一辈子的苦,而父亲是吃了几辈子的苦啊!然而对于享受,父亲却从来不提什么要求。问他什么好吃,父亲的口头禅就是“肚子饿了就好吃”。我常常笑话他,眼前摆上再好的菜,也只知道大口大口地吃饭。可如今,就是有龙肝凤胆,也看不到父亲在我面前大口大口地吃饭了……
透过朦胧的泪影,我依稀看见丁香茂密的枝叶后残存着的枯萎的花粒。记起古人“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的诗句,我想,用来咏赞此时此刻的丁香也是再恰当不过的。父亲就像这丁香,哪怕无可奈何地萎谢了,也要把自己最美好的精魂留在风中!
时至清明,丁香已谢!但丁香的颜色、丁香的芬芳、丁香的优雅厚重将永远长住在我的心间!
作者简介:周德清,江西莲花人,武汉大学哲学博士,现为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西藏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