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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丽莎·琢箜铎夫人
【时间:2007/7/18 】 【来源:达芬奇传 】 【作者: [俄]梅勒什可夫斯基】 【已经浏览6005 次】

诸神复活—雷翁那图·达芬奇传

[俄]梅勒什可夫斯基
一九四一年译本

第十四章 丽莎·琢箜铎夫人

    雷翁那图在他的《图画论》中写道:
    “要画肖像,你必须有个特别设备的画室:一个长方形的院子,十米宽,二十米长,墙壁刷成黑色,有突出的屋檐盖着一部分,还有一个遮阳布篷可以随需要而舒卷的。黄昏时候,或浮云多雾的天气底下,才卷起布蓬画画。此时的光是最美满的。”
    雷翁那图在弗罗棱斯的寓所就有这样一个画肖橡用的院子。他的房东是弗罗棱斯高贵的公民,彼罗·狄·布拉楚·马特里先生,——在执政府有职务,爱算学,聪明,且很敬重雷翁那图。这寓所在马特里街上;若是从圣卓梵尼广场往梅狄奇官方向来说,则是沿街左边第二个屋子。
    这是一五○五年暮春,平静温暖而多雾的一日。太阳从潮湿的云层背后射过来,如同穿过一重水,现出淡淡的光辉,阴影是柔和的,同烟一般模糊的。雷翁那图最爱这种光;据他说,这种光给予女性容貌以一种完全特别的美。
    “她会不来的么?”他想起那个女人;他替她画肖像已经画了三年了,——与他的习惯不同,这次是非常有恒心,又非常致力地画着的。
    他把画室一切都安顿好,等待她来。卓梵尼·贝尔特拉非奥偷偷地观察他,很惊讶:一向很冷静的师父,如今等待的时候,竟如此之不安宁,如此之着急。
    雷翁那图在壁架之上排列了画笔,调色板,以及装各种颜色的小罐子。小罐子里面的颜色,由于长久没有搅动的缘故,上面凝结了一层透明的胶壳,同冰一样。活动的三脚画架之上立着那个肖像,上面蒙着一块布;雷翁那图把布揭开了,然后又让院子中间特别为娱乐“她”而设置的喷泉喷出水来。泉水落在半球形的玻璃上,发出一种奇异的轻微的音乐。喷泉周围长着艺术家亲种亲培的花,“她”的心爱的花——彩虹花。艺术家又拿出一篮切碎的面包,准备让“她”亲手去喂那只在院子内走来走去的驯鹿。“她”坐的那只有格子靠背和靠手的光滑而黝黑的橡木椅子,面前也铺上了厚厚的地毡。地毡之上,那只罕见的亚洲种白猫已经缩做一团在打鼾,——那也是为了娱乐“她”,艺术家才买下来的。猫的眼睛两边不同色:右边是黄的如黄晶,左边是蓝的如蓝玉。
    安德烈·沙莱诺拿来了乐谱,又调弄着提琴。然后来了另一个乐师,阿塔兰特,——雷翁那图在米兰穆罗公爵宫廷里就认得他,他弹银琴弹得特别好听;这银琴是雷翁那图自己发明的一种乐器,形如马脑壳。雷翁那图请了最好的乐师,歌人,说书者,诗人和滑稽家到画室来,供“她”消遣,免得画像时候“她”感觉无聊。他也观察着:音乐,故事和滑稽话在“她”心里引起的思想和表情如何表现于“她”的面貌之上。
    但近来这种设备已经渐渐减少了,因为他知道:她无需乎这些东西了,她在画像时不会感觉无聊了。惟有音乐未曾弃置,因为音乐能帮助商人在工作,——画肖像时,“她”自己也参加工作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她还不来。
    “她会不来的么?”他想。“今天的光和暗好象是为了她而造的,我可以叫人去请她么?但是她知道我在等她。她一定要来的。”
    卓梵尼看见师父如何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加着急起来。
    忽然一阵轻风把喷水吹向旁边去,玻璃球响了,彩虹花的白瓣在水珠之下颤抖着,听觉灵敏的鹿伸长了颈项,尖起了耳朵。雷翁那图细听着。卓梵尼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但他从师父面容上看出:“她”已经来了。
    起初进来的是嘉美拉姑娘,她恭恭敬敬地鞠了躬。她是一个女修士,住在“她”的家里,每次伴“她”到雷翁那图画室来。她有一种美德,即不惹起人家注意。她双手捧着祈祷书,很谦卑地坐在一个角隅,从不抬起眼睛来,从不说一个字;她来这里已有三年了,但雷翁那图差不多未曾听过她的声音。
    在嘉美拉之后进来的,就是这里大家等待的那个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衣裳,蒙着一个直挂至半额头的透明的黑色的压发网,——丽莎·琢箜铎夫人。
    卓梵尼知道,她本是拿波里人,旧世家出身,她的父亲安东·麦里亚·格拉底尼本是一个有钱的贵族,但在一四九五年法国人来侵略时破产了。她现在是弗罗棱斯公民弗郎西斯果·德·琢箜铎的妻室。琢箜铎先生,一四八一年娶过马里奥托·鲁色莱伊的女儿嘉美拉为妻,但结婚二年之后嘉美拉就死了。以后他又娶了托马莎,维兰妮,不久又断弦了。第三次才娶了丽莎小姐。雷翁那图眷她画肖像时,艺术家已过了五十岁,丽莎夫人的丈夫才有四十五岁。琢箜锋先生是“十二个Bonuomini ”之一,不久就要做首长了。这是一个平常人,无论何时何处都有很多象他这一类的人;不很坏,也不很好,干练的,谨慎的,致力于他的职务和他的田产。他把他的年轻的美妻视为他的家屋的一件最适宜的装饰品。但他懂得丽莎夫人的美丽还不如他懂得西西利新种牛优点或粗羊皮关税税率那般清楚哩。人家说,她并非为了爱嫁给他的,而是屈从父命,她的第一个追求者,自愿地在战场上打死了。又有人传说——也许是谣言——还有好多热烈的顽强的但都无望的追求她的人。但那些恶毒的口舌——在弗罗梭斯是不少的——对于丽莎夫人都无坏话可说。她是恬静的,谦逊的,虔诚的,严谨遵守教会一切规则,施恩于穷人,会持家,忠实于她的丈夫,慈爱于她的丈夫的前妻留下的一个十二岁女儿狄安诺拉。
    以上便是卓梵尼关于她所知道的一切。但是到雷翁那图画室来的丽莎夫人,卓梵尼却觉得仿佛是另一个女人。这三年当中,每逢她进来时,卓梵尼总要感到一种惊讶,几乎是一种恐怖,好象害怕什么鬼怪。这个奇异的感情经过了三年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好多次,他自己解释这个感情,说是他常常看她的肖像,认为师父的艺术如此伟大,以致活的丽莎夫人,在他看来,还没有画的丽莎夫人那般生动哩。但此外还有一个更神秘的理由。他知道,师父只能当画像时看见她;此时或是有好多人在旁,或是只有那个与她形影不离的嘉美拉姑娘在旁,——从未有两人单独相对的时候。虽然如此,卓梵尼仍旧觉得,这两个人:师父和丽莎夫人之间,有个秘密,这个秘密连系了他们二人,而使他们与众有别。他也知道,这个秘密并不是爱,至少不是一般人所说的爱。
    他曾听雷翁那图说过:一切艺术家都倾向于拿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面容,画在所欲画的身体和面容上面。师父认为这倾向的原因乃在于人的灵魂本是自己的身体的创造者,每逢要创造另一个身体时候,总是图谋重复它创造过的:东西。这个倾向如此之强,以致好多肖像画,外表上虽然与被画者相似,但此相似之中,即使不透露出画者的面貌,至少也透露出画者的灵魂。
    但现在卓梵尼所见的还更奇怪得多哩。他觉得,不仅画的丽莎夫人,而且活的丽莎夫人,也是一天比一天更象雷翁那图;——譬如人们多年相聚,常会变为相象一般。可是这个愈来愈加相象的性质,多属于眼和笑的表情上,而少属于面貌方面,——虽然最近面貌上的相似也好多次令卓梵尼吃惊了。
    卓梵尼说不出地惊讶,记起了他在那尊用手探入基督钉痕的无信心的多马的面孔上已经见过这种微笑,——这尊多马像乃是维洛启奥拿少年的雷翁那图做模型雕刻成的。师父的第一幅图画里,知识树前夏娃的面貌上也有这种微笑;“洞中圣母像”内,天使的面貌上也有这种微笑;此外,“列达和天鹅像”内,以及其他好多女性的面圃貌上也都有这种微笑;——这些像都是师父于认识丽莎夫人以前画成的或塑成的。好象他的一生,在他所有的作品之中,都在寻觅着他自己的美的反映,而最后在丽莎夫人的面貌上找着了。
    卓梵尼长久观察着这两个相似的微笑时,有时会恐慌起来;差不多好象是看见一个奇迹而心里害怕。真实化为梦幻,梦幻化为真实。好象丽莎夫人并不是活的女人,并不是弗罗棱斯公民,这个平常人,琢箜铎先生的妻,——而是师父的意志召出来的鬼怪,是魔术幻化出来的东西,是雷翁那图的女性的“彼身”。
    丽莎夫人抚模着她心爱的那只白猫,它已经跳到她的怀里去了。在她的温柔而纤细的手指之下,猫皮上有目不能见的火花轻轻响着。
    雷翁那图开始工作,忽然他停了画笔,很注意地看她的面孔:这张面孔上最膝陇的暗影,最微细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光。
    “夫人,”他问,“您今天有什么不舒适么?”
    卓梵尼也觉得她今天比往常更不象她的画像。
    丽莎夫人抬起她的安静的眼睛看着雷翁那图。
    “是的,有一点儿,”她回答,“狄安诺拉有病,我整夜没有睡觉。”
    “您今天也许疲倦了,不耐烦久坐罢?我们今天不画好么?”“不,不要紧。如此好天气,不画,您不难过么?您看,柔和的阴影,潮湿的阳光:这正是我的天气!”
    “我知道,”停顿了一下,她又说,“您等待我来。我本可以早点来,但不得脱身。苏丰妮斯巴太太……”
    “谁呀?呵,晓得了。……她说话同卖小菜的女人一样声音,一身气味也好象卖便宜香料的店铺……”
    她笑起来。
    “苏丰妮斯巴太太一定要告诉我关于昨天旧宫内大执政夫人安哲里佳太太宴客的情形,告诉我酒席散后还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太太们穿的什么衣服,谁又在吊谁的膀子……”
    “原来如此!那么不是狄安诺拉的病,而是一个婆娘的烧舌,使您不快乐了!奇怪得很!您觉得么,夫人,常常有些与我们不相于的闲谈,常常有些庸俗人做的蠢事,忽然搅扰了我们的灵魂,使得我们比遇着重大的痛苦,还更难受?”
    她默然点头。显然,好久以来,这两个人中间,无须说一句话,只用示意,便能互相了解了。他还要画下去。
    “讲个故事给我听!”丽莎夫人请求道。
    “讲什么呢?”
    她想了一会,然后说道:
    “讲维纳斯国。”
    他肚里有些故事,是她特别爱听的;其中大部分是他自己或别人的回忆,游历,自然观察,以及绘画计划等。他常常用简单的小孩子般的字句,配着轻轻的音乐,将这些故事讲给她听。
    雷翁那图做了一个手势,安德烈·沙莱诺便去调弄提琴,阿塔兰特便去调弄马脑壳形的银琴,他们奏出预先配好的乐调,以便伴随维纳斯国故事。
    雷翁那图用他的尖锐的女人一般的声音讲起来,好象在讲着古童话或唱着催眠歌:
    “住在西西利海滨的船夫们常说,那些注定死于海里的人,往往于最狂的风暴之中看见居比路岛,即恋爱女神的国上。岛的周围,旋风怒吼,波涛汹涌。好多航海的人被岛上美丽的风景所迷了,常在那汹涌的波涛中触了礁,有多少船在那里破碎了,沉到海底下去!人们还可看见船的残骸飘在岛岸上,掩盖着海沙,缠绕着水草:其中有的船头翘起来,有的船尾翘起来,这里有船的骨架躺着,好象死人的骷髅,那里又有舵桨的残片。这些东西如此之多,令人设想,未日审判已经到了。海已经吐出它所承受的物品,即一切沉陷的船只。但岛的上空永远是那个蔚蓝的天色,阳光照射在开花的山丘上,空气是静寂的,所以庙前台阶上炉里的香烟笔直冲向天空,一动也不动,同白屋柱一样,同一个平滑如镜的湖水映出的黑扁柏一样。惟有悦耳的喷泉声可以听得着,喷泉的水从这个云斑石池子溢出来,流入另一个云斑石池子里去。那些注定要在海里死的人,就看得见那个寂静的平湖距离很近,风送了长春树林子的香气到他们面前来。风浪愈大,维纳斯国土就俞加安静的。”
    他不响了。提琴和银琴的弦声也静止了。于是来了一场寂静,音乐后的寂静,比一切声音都更能令人迷醉。惟有落在半球形玻璃上的喷泉水轻轻响着。
    好象给音乐催眠了,在此寂静之中,丽莎夫人以其明亮的眼睛望着雷翁那图,——一种离开现实的神态,什么都不关心,除了师父的意志。她含着一种如静水般神秘的微笑,完全透明的,非常之深沉的,无论如何探究都达不到底的那种雷翁那图自己的微笑。
    此时,卓梵尼觉得,雷翁那图和丽莎夫人好象两面相对着的镜子,无穷无尽地互相反映着。
    第二天早晨,艺术家在旧宫内画着“安嘉里之战”。
    雷翁那图一五○三年从罗马来到弗罗棱斯时,就受了终身职大执政彼罗·素德里尼的委托,在旧宫年新建的执攻会议厅一堵墙上,画一幅可资纪念的战役图,艺术家选了有名的安嘉里之战:一四四○年弗罗棱斯人曾于此处战败了尼古罗·辟西尼诺,他是伦巴底公爵菲力浦·麦里亚.维士孔啻手下的司令。
    会议厅墙上已经有一部分画图可以看见了:四个骑马人搏斗着争抢一面战旗。那个长旗秆已经折断了,断杆尖头招展着一面撕破的旗布。五只手抢这面旗,大家拼命地向备方面拉。白刃在空中相砍,相斗的人都张着大口,使人觉得可以听到他们的狂野的叫喊。人的紧张面孔,是同他们的黄铜胸甲上画的神话怪物嘴脸一样可怕的。马好象传染了人的狂暴,直立起来,前脚缠绕一起,耳朵卷到后面,歪斜的眼睛发出怒火,张牙露齿同野兽一般互相咬着。马蹄下面,血泊之内,有一个人握着另一个人的头发,把他的头在地上砸,要砸死他,却未曾留心到他们二人随时都可能被马蹄踏死的。
    这就是战争和它的一切恐怖,这就是无意义的互相残杀,这就是“一切蠢事之中最兽性的,使得地面之上没有一片干净土不曾染过人血”,——如雷翁那图自己说的。
    雷翁那图刚刚开始他的工作,就听得空厅石砖之上响着脚步。他知道是什么人来,于是皱起了眉头,却不转过去看。
    来的人就是彼罗·索德里尼。他是马嘉维利说的那种人之一:不是冷的不是热的却是温的,不是黑的不是白的却是灰的。弗罗棱斯高贵的公民们本是因为祖先做生意发了财而成为高贵了的,他们推选这个人做共和国元首,因为他是完全中庸的,无个性的,与他们相象的,因此对于大家部是没有危险的,——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柔顺的工具。可是他们想错了,索德里尼表示他是穷人的朋友,是平民利益的保护者。但没有一个人重视这个事情。他是太渺小了:他没有国家领袖的才具,只有奉公尽职的热心:没有聪明,只有谨慎;没有德行,只有善意。大家知道,他的妻,那位骄做的难于亲近的安哲里佳太太,并不隐藏她看不起她的丈夫之意;她一向只叫他做“我的老鼠”。
    彼罗先生的确象公事房地窖之中一只可尊敬的老鼠。他毫无那种圆通,毫无那种灵活,——那是治理国家的人所不可少的,正如机器轮子不可少油一样。在他的共和荣誉心之中,他是如此之干燥,坚硬,笔直,平坦,好象一块木板;他是如此之廉且洁,正如马嘉维利说的,他总是“散发出新洗的衣服的肥皂味”。他总是要调和一切的人,但更令大家气恼。他没有得到富人的欢心,又没有帮助穷人什么;他总是一个屁股坐两把椅子,总是陷于两面夹攻之中。他是为了“黄金中庸”的殉道者。马嘉维利本是索德里尼庇护下的人,写过一首墓碑铭辞讽刺他,大意说:彼罗·索德里尼死的一夜,灵魂直到阴间去,管阴间的卜鲁托神叱他道:“蠢才,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应当到收容孩子们的那一部分去呀!”
    雷翁那图接受这个委托时,不得不签了一个很不惬意的契约,其中规定若不如期画好,即使迟了一日也须罚赔的。那些高贵的执政,计较得同小商人一个样。索德里尼最爱无聊的文书,他要求艺术家,凡支用国库来建筑栅架,购买漆,礆,石灰,颜色,麻油或其他微细物件,都须开出细帐来,一分一厘不可缺少。雷翁那图当初在穆罗宫廷或凯撤宫廷“替暴君办事”(索德里尼时常很鄙蔑地这样说)时,还未曾感到如今这般屈辱哩,——如今他是在自由共和国,人人平等的国土之内,替民众服务。但最糟糕的还是彼罗·索德里尼与大多数不能和不懂艺术的人一样,具有一种解嗜:爱向艺术家贡献意见。索德里尼问雷翁那图一笔款子,那是付给他购买三十五磅亚历山德里亚铅华之用的,但报销帐上没有记入这笔款。艺术家承认他并没有购卖铅华,但忘记这笔钱用到那里去了。他答应付还这笔钱。
    “您说什么话,雷翁那图先生!我不过为了手续上,为了凡事清楚起来,问您一声。您不要见怪,您自己也明白,我们是平民。同那些慷慨豪华的公侯如司伏萨和波尔查一类人比较起来,您也许认为我们的俭省乃是悭吝。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要量力行事。我们不是什么公呀侯呀,我们只是人民公仆罢了,支出一分一厘都须向人民报帐的。您自己也知道:国库上的钱是神圣的,那里面有寡妇们的积蓄,有工人们的汗,又有兵士们的血。公侯只有一个人,我们则有许多人,我们大家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是的,就是这样的,雷翁那图先生!暴君们拿金酬谢您,我们只能拿铜酬谢您。但是自由人的铜不是比奴隶的金更好些么?良心上安静不是最好的报酬么?”
    雷翁那图一声不响听着,装做同意的样子。他等待索德里尼的训话说完,他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好象行路的人忽然遇着一阵灰尘,只好低着头,闭着眼睛,等待灰尘过去。在凡庸人这类老生常谈之中,雷翁那图感觉有一种盲目的笨重的毫不容情的力,差不多是一种自然力,无法抵抗。这类老生常谈,初看时虽然觉得是坦坦平平的,但更深刻地想一想,雷翁那图就好象看见了一片吓人的荒漠,一个令人眩晕的深渊。
    但是索德里尼此时愈说愈起劲哩。他要引起雷翁那图来反驳。为了搔着艺术家的痒处之故,他于是对图画大发议论。
    他戴起了他的圆圆的银眼镜,扮着一副内行人的严肃面孔,注视墙上画成的部分。
    “好极了!神妙得很!筋肉何等象真!远近距离何等准确!还有马哩,那些马哩!好象活的一般!”
    然后他越过眼镜,看看艺术家;他的态度是温和而又严厉的,好象教师看着一个聪明而不够用功的学生一般。他说道:
    “是的。但是,雷翁那图先生,我还要同您说我时常同您说过的话;如果您照开始那样画下去,这幅图画就要给人以太重压的,太不快的印象了。而且,——请您莫怪我直说,我总是当面说实话的,——而且,我们期望的不是这个梯子……”
    “您期望的是什么呢?”艺术家怀着好奇心很谨慎地问道。
    “期望您给后代人显扬共和国的武功,发挥我们的英雄们的可资纪念的业绩,——您晓得么,就是要您画些东西能够提高我们人类的灵魂,画些东西可作为爱国和公民品德之善良模范的!战争也许真是同您画的那般凶残。但我问您,雷翁那图先生,为什么不可以把那太凶残的东西加以美化,使之高贵起来,至少使之温和一点呢?一切事情都有个限度。也许我想错了,但我总觉得,艺术家的真正天职就在于以指导和教训为手段而造福于民众……”
    索德里尼每逢说到造福于民众的活时候,更不会住口的。他的眼睛闪出兴奋之光,那是常识的兴奋;他的单调的语音中含有那种洞穿石头的水滴的顽强性。
    艺术家没有做声,好象无感觉的人,听他说下去;不过有时,有点好奇心,要猜测一下,这个有德者对于艺术究竟抱什么见解;然后他心里难过起来,如此不舒服,好象他走进一间狭小的,昏暗的,拥挤着人群的房子里面,空气如此恶浊使人存身不住。
    “没有造福于民众的艺术,彼罗先生说下去,“不过是闲人的消遣品,富人的玩弄品,或暴君的奢侈品罢了。我的话对么,雷翁那图先生?”
    “当然对的,”雷翁那围赞成他;接着,艺术家又带了一种几乎看不出的讥诮的笑意说下去:
    “阁下,这样办好不好?这样也许可以解决我们的老争论。您可以召集弗罗棱斯共和国公民们到这会议厅来开大会,以黑白球表决手段,凭多数来决定:我的图画能否造福于民众!这有两种好处:一来有算学般的精密,因为只消计算球数就可以寻出真理了;二来一个有见识的聪明人有时也许会想错的,但是一万二万无知和愚蠢的人表决的,绝不会错,因为民众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
    素德里尼起初不明白这话的含意。他如此敬畏神圣的黑白球,简直想不到会有人讥诮这件圣物。但后来明白了之后,他就糊涂而惊讶地,几乎是满含恐怖地,望着雷翁那图;他那双圆而弱的小眼睛■着和转着,好象嗅着猫味的老鼠的眼睛一般。
    但他不久就镇静了。他心里总以为艺术家一般是没有健全理智的人,所以对于雷翁那图的玩笑并不见怪。
    可是彼罗先生心里还是难过的。他一向自视为雷翁那图的恩人,因为不管人们如何传说雷翁那图叛国,如何说他替国敌凯撒·波尔查绘画弗罗棱斯周围的军用地图,他仍是很宽宏地聘艺术家来替共和国做事的,——他希望以他的良好影响能使艺术家懊悔过去的作为。
    为了转移话题,彼罗先生现在扮了上司的严肃面孔,告知艺术家一些消息,其中有个消息说:米开朗琪罗·邦那罗倜也奉了委托,要来在这个大厅对面墙上画一幅战役图。然后,他冷淡地告了别,走开了。
    艺术家望着他走出去:灰色头发,灰色衣服,弯弯的腿,圆圆的背,远看更象一只老鼠。
    雷翁那图走出了旧官,在宫前广场上,米开朗琪罗雕的大卫像前,停下来。
    这尊白大理石雕的巨像,立于弗罗棱斯政府门前,好象在守卫着的一般。在优雅而黯淡的石塔旁边,这尊巨像更加触目。
    那个青年人的裸体,是瘦削的。右手拿着甩石的机弦,垂下来,以致全臂筋肉都明显可见;左手拿着石子,举在胸前。眉毛是紧锁的,眼睛好象望着远处的一个目标。低额头上,鬃发结成同花环一样。
    雷翁那图想起了《撒母耳记》第一卷的话:
    “大卫对扫罗说:‘你仆人为父亲放羊,有时来了狮子,有时来了熊,从群中衔一只羊羔去。我就追赶它,击打它,将羊羔从它口中救出来。它起来要害我,我就揪着它的胡子,将它打死。你仆人曾打死狮子和熊。这未受割礼的非利士人也必象狮子和熊一般。’……他手中拿杖,又在溪中挑选了五块光滑石子,放在袋里,就是牧人带的囊里;他又拿着甩石的机弦,就去迎那非利士人。……非利士人对大卫说:‘你拿杖到我这里来,我岂是狗呢?’……但大卫对非利士人说:‘今日那和华必将你交在我手里,我必杀你,斩你的头,又将非利士军兵的尸首,给空中的飞鸟和地上的野兽吃,使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以色列中有上帝。’”
    当初焚死萨逢拿罗拉那个广场上,现在立着米开朗琪罗雕的“大卫”,犹如季罗拉谟修士所要召请的先知者,犹如马嘉维利所欲等待的英雄。雷翁那图在他的敌手这个作品里面感到了一种灵魂,虽然与他自己的灵魂同等的,却完全相反,犹如行动与观念相反,狂热与平和相反,风暴与安静相反。这个异样的力吸引了他,惹起了他的好奇心和愿望,要更进一步彻底认识它。……
    当初,在弗罗棱斯圣玛丽亚大教堂的建筑材料阵里,有一大块白的大理石,被一个笨拙雕刻匠弄坏了的。好多的雕刻家都认为这块石头再不堪雕刻之用了。
    雷翁那图从罗马来时,人家也请他雕刻这块石头。他用平时那种迟缓的动作,考虑着,测量着,计算着,迟疑着;此时,另一个艺术家,比他小二十三岁的米开朗滇罗·邦那罗倜,却出来接受了这个工作,非常之快地进行着,不仅白天做工,夜里也点着灯做工,结果,二十五个月之间,把这尊巨像雕刻好了。雷翁那图塑司伏萨底黏土像时,费了十六年还未塑好;若是他来雕刻这尊大卫立像,那要费多少时候呢,——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弗罗棱斯人现在公认米开朗琪罗在雕刻方面可以同雷翁那图相匹敌了。
    邦那罗倜毫不迟疑地同雷翁那图挑战。现在他来会议厅画战役图时,也是要在绘画方面同雷翁那图较量的,——这是近于疯狂的大胆,因为他差不多从来未曾拿过画笔哩。
    他的敌手愈向他表示善意和温情,他的仇恨亦愈增大。雷翁那图的冷静,被他认为是一种轻视。他怀着病态的妒忌心,留意听闲话,找寻冲突借口,凡有机会他都要用来侵犯他的敌手。
    大卫像雕成之后,执政府召集了弗罗棱斯最好的画家和艺术家来商议:
    这尊雕像应当放在什么地方。雷翁那图赞成建筑师朱良诺·达·桑噶罗的意见,主张安在执政府广场上中央拱门下面。米开朗淇罗知道了之后,便说:雷翁那图是为了嫉妒,要把他的“大卫”放在黑暗的角落里去的,使之永远照不到太阳光,而且没有人看得见。
    艺术家们常在雷翁那图工场,即他替丽莎夫人画肖像的黑墙院子里面,集会;其中有波拉约里兄弟们,有老桑德罗·菩提色利,有菲力平诺·李皮,有罗棱慈·狄·克列狄,也有佩鲁基诺的好几个徒弟。某次集会时,大家谈到了一个问题,即:雕刻和绘画,这两门艺术,究竟哪一门高些?——这是当时艺术家们很爱讨论的一个问题。
    雷翁那图默然听他们说话。但是到了人家迫着他发表意见时,他才说道:
    “我的意见,以为一门艺术,离开手工愈远,便愈完美。”
    然后含着他特有的那种轻微而双关的笑容,——使得人们难于断言:他是说正经话呢,还是开玩笑,——他又说道:
    “这两门艺术的主要差别,就在于绘画需要更多的精神力,而雕刻则需要更多的肉体力。雕刻品仿佛象粗糙而坚硬的石壳所包藏的核心一般,必须雕刻者一切肉体力都紧张起来,由于使用锤子和凿子至于精疲力竭了,然后慢慢地脱去了石壳而显露出来。雕刻者工作时,全身出汗同苦工一样,汗又夹杂了灰尘,污秽得很;他的面孔出了油,蒙了大理石白粉,好象面包司务;他的衣服沾满了石屑,好象沾满了雪片,他的家屋充塞了石头和灰尘。画家则不然,他很舒适地坐着,穿着漂亮服装,在自己的工场里面;他工作时用的是轻松的画笔和悦目的颜色。他的家屋是明亮而清洁的,饰了美丽的图画,永远寂静无哗;工作时,还有音乐,谈话或读故事可供娱乐;没有铁锤声或其他难听的声音骚扰他。……”
    雷翁那图这几句话被人传到米开朗琪罗耳朵里去了,他听着认为这话是说他的。但他忍住了怒气,只耸一耸肩膀,用刻薄的讥讽回答道:
    “达·芬奇先生,酒店女侍者的私生子,尽管去做闲人和雅人罢!我是老世家的后代,不为我的工作感到羞惭;我本是简单做昔工的人,也不厌恶汗污。至于雕刻和绘画哪门高些的问题,则我以为这种争论是没有意义的:一切艺术都是平等的,因为都出于同一个源头,又都趋向于同一个目的。但是那个人,他认为绘画高于雕刻,他对于其他事情的判断如果都是这样的,那么他的见识比我的洗衣妇也就高得有限了。”
    米开朗琪罗急急忙忙在会议厅里画那幅画,如同发疯一般,为了赶上他的敌手。这对于他说,并不是困难的。
    他从那次与比萨人作战中选了一段故事。弗罗棱斯兵士,夏季热天某日在亚诺河洗浴,忽闻警报:敌人攻来了,兵士们急忙泗向岸边,从水里上来,——他们的疲倦身体刚下水去凉爽一下,——很忠心地着起了汗水淋漓和尘埃布满的衣服,披起了给太阳晒热的铜制的甲胄。
    可见与雷翁那图画的相反,米开朗琪罗并非把战争画做无意义的互相残杀,画做“一切蠢事之中最兽性的”,而是画做刚强的伟业,履行一种永久的义务,画做英雄们为了祖国的光荣和伟大而斗争。
    雷翁那图和米开朗淇罗之间这种比赛,弗罗棱斯人很留心地看着,好象群众看一场罕见的把戏时那般留心。但因与政治无关的一切事情,弗罗棱斯人都觉得淡而无味,如同一盘菜当中没有放入香料和盐:所以他们急忙宣布:
    米开朗琪罗是代表共和国反对梅狄奇家族的,雷翁那图则是代表梅狄奇家族反对共和国的。于是这个斗争就为大家所能了解,而具有新的力量了。斗争出到大街和广场上来,现在连那些对于艺术毫无兴趣的入也来参战。雷翁那图和米开朗琪罗的作品,成了敌对双方的战旗。
    斗争发展下去,竞至于有人夜里拿石头去投掷“大卫像”。没有一个人知道是谁投掷的。贵族说是平民做的,平民领袖说是贵族做的,当地艺术家们说是新近在弗罗棱斯开设工场的佩鲁基诺那些徒弟做的;但邦那罗伺则在大执政的面前说:拿石头投掷他的大卫像的那些流氓,一定是雷翁那图收买出来的。
    好多人相信他的话,或至少装做相信他的话。
    有一天,雷翁那图又在替琢绪铎夫人画像。画室里只有卓梵尼和沙莱诺两人在旁。话题谈到米开朗琪罗,雷翁那图便向丽莎夫人表白道:
    “我相信,我若能同他俩对面谈一次话,一切就可以自然消除的,这个完全无聊的争吵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时他可以明白,我并不是他的仇敌,而且世界上也没有人能比我更加爱他……”
    丽莎夫人摇摇头:
    “果真是这样么?雷翁那图先生?他果真可以明白么?”
    “他可以明白的,”艺术家很活泼地喊起来。“象他这样的人一定可以明白的!不幸的是:他如此胆怯,如此缺乏自信心。他心里着急,嫉妒,又害怕,因为他不认识他自己。那一切都是幻想出来的,都是发昏!我要告诉他一切,他就可以放心了。因为我有什么令他害怕呢?夫人,您知道,最近我看见了他的‘战士沐浴图’画稿,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没有人想象得到他的艺术到了什么地步,将来又能达到什么地步。我知道,他今天不仅已经同我相匹敌了,甚至强过于我。是的,我觉得他是强过于我的……”
    她用那种眼光看他,——卓梵尼觉得,那就是雷翁那图自己的眼光反映出来的。她恬静而奇异地微笑着。
    “先生,”她问道,“您还记得《圣经》中那一段么?先知以利亚逃避那不信上帝的亚哈王,逃到何烈山上一个洞中时,上帝便对他说:‘你出来站在山上,在我面前。’那时上帝从那里经过,在他面前有烈风大作,崩山碎石,上帝却不在风中。风后地震,上帝却不在地震中。地震后有火,上帝也不在火中。火后有安静的微小的声音。上帝就在那里面!邦那罗倜先生也许是同上帝来前崩山碎石的烈风一般强罢。但他没有上帝所在的那种安静。他明白这个。他恨您,因为您强过于他,犹如安静强过于狂风暴雨的。”
    嘉尔明之马利亚老教堂中,布郎加西析祷厅里面,有着托马索·马萨楚那些有名的壁画;这些壁画乃是意大利一切大画家的范本,雷翁那图少时也曾在那里临摹过。有一天,艺术家到那里去,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少年人,差不多是一个小孩子,正在研究着和临摹着那些壁画。他穿了一件沾了颜色的旧外衣,衬衣是干净的,但布料很粗糙,一定是自己家里织的布。他身体硕长而柔软,颈项长而细,非常之白嫩,差不多象虚弱的小姑娘一般;他的蛋形的苍白的面孔含有一种矫饰的甜蜜的美;他的大而黑的眼睛使人想起了翁布里亚一带的乡下女人,就是佩鲁基诺画圣母像时拿来做模型的,——这种眼睛,与一切思想无缘,深沉而空洞,同头上的青天一样。
    不久之后,雷翁那图又在圣玛丽亚新修道院的教皇厅里面,即他的“安嘉里之战”画稿陈列的地方,遇着那个少年人,在研究和临摹这个画稿,同那天研究马萨楚壁画时一般用心。
少年人此次好象认得雷翁那图,呆呆地看他,似乎要同他说话但又不敢的样子。
    雷翁那图看出了,就自己走去同他说话。少年人红着脸,急速地,兴奋地,差不多啰唆地,但天真而含有奉承意思地对雷翁那图说:他把艺术家当作自己的师父,看作意大利最大的画师,米开朗琪罗连替《最后的晚餐》画者解鞋带也不配哩。
    雷翁那图以后还有几次遇着这个少年人,同他谈了很多的话,审查他的画稿,认识他愈清楚,就愈加确信:这是一位未来的大画师。
    少年人的性情是容易感受的,他反应了一切声音,他接受了一切影响,他摹仿佩鲁基诺,摹仿不杜黎启奥,——不久之前他刚在塞拿图书馆工作过,——尤其摹仿雷翁那图。虽然有些不成熟地方,艺术家仍感到这少年人有一种新鲜的感情,为他所未曾有过的。最令他惊异的,却在于这个小孩子已经进入艺术和生命最秘密之处,好象是偶然而非有意进去的。他轻易地,差不多游戏一般地克服了那些最大的困难。他达到一切,毫不觉得辛苦;在他看来,好象艺术之中并没有雷翁那图一生所感痛苦的那种无穷的追求,那种辛劳,那种奋勉,那种动摇和那种疑惑。艺术家同他谈起必须耐心慢慢地研究自然现象时,或者谈趄图画上数学一般精确的规律和法则时,少年人便睁大了那双惊讶而无思想的眼睛望着,虽然在留心听着话,但显然有点不耐烦,只为了表示敬意之故才听下去的。
    有一次,少年人露出一句话未,所含着的深刻意义出于雷翁那图意料之外,几乎令他惊吓。少年人说:
    “我觉得画画时,最好不要思想,——那时画得更好些。”
    这个小孩子,以其整个性格,不啻向他表明:他一生所追求的那种感情和理智间的统一,那种爱和知间的完全和谐,简直是不存在的,或不能存在的。
    小孩子的那种无忧无虑而又无思想的温柔的安静,比之米开朗琪罗的一切怒和恨,更加惹起雷翁那图的怀疑和恐惧,为了艺术的前途,为了他的一生的劳作。
    “你是哪里人呢,我的孩子?”雷翁那图起初遇着他时有一次问了他。
    “你的父亲是谁呢?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是乌比诺地方的人,”少年人回答,说时含着他那种和悦的但有点矫饰的笑容。“我的父亲是画家卓梵尼·桑楚。我名叫辣飞尔。”
    这个时候,雷翁那图为了一件重要事情不得不离开弗罗棱斯。
    从不可记忆的时候起,弗罗棱斯城就伺邻近的比萨城进行一个无穷尽的不顾一切的战争;这个战争几乎使两城同归于尽。
    有一天,同马嘉维利闲谈时,艺术家提出了一个战争计划,开掘一条新河道和一些沟渠,使亚诺河水不流到比萨去,而流入里伏诺沼泽,如此一来就可以切断比萨城通海的水路和粮食的供给,以此迫得它降服。尼古罗素来是好奇的,他立刻赞成了这个计划,而且向大执政建议去。他很巧妙地迎合了彼罗先生的心意,以他的言辞说服了彼罗先生,但隐瞒了这个计划实行时所需的庞大费用和所遇的种种困难。近日,一般人都把比萨战事劳而无功归罪于彼罗·索德里尼的无能。索德里尼将这个计划向执政府提出来时,大家都笑了他;他气愤起来,他要表示他也同别人一样具有健全的理智,于是坚持他的提议。他的提议终于通过了,恰是因为他的政敌们热烈拥护他;他们认为这个提议是极端的疯狂,一定要失败的,图谋借此来推翻他。马嘉维利没有预先把他的诡计告诉雷翁那图;他希望以此迫得索德里尼陷于骑虎难下之势,非照他们的计划实行到底不可。
    工作开始似乎是很顺利的。河水低落。但不久就遇着一些困难,一天比一天需要更多的钱;而那些省俭的执政老爷一分一厘也要斤斤较量的。一五○五年夏季,一阵暴雨之后,泛滥的河水冲坏了一部分河堤。雷翁那图被召唤到河工上去。
    动身前一天,雷翁那图到亚诺河那边马嘉维利家里去,同他讨论这事情,此时他才把他的诡计告诉艺术家,害得艺术家吓了一跳。回到寓所来的路上,雷翁那图在圣三一桥上经过,向妥那邦尼街走去。时候已经不早了,街上只有很少的人。惟有加辣那桥后面磨坊堤边的潺潺水声打破了寂静。白天很热,黄昏时候落了一阵雨使空气清凉些。桥上有夏天热水的气味。月亮从圣弥雅托黑丘背后升上来。右边,旧桥码头上,古老的小屋子连着那些架在斜木柱上的附加建筑,从浑浊,霉绿而静止的深水中反映上来。左边,百合花颜色的温柔的自山支脉顶上,闪烁着一颗奇异的星。
    在纯净的天空底下,弗罗棱斯城的景致好象古书里无光泽的金底之上一幅书面画。这个全世界特别的城市,本是艺术家所熟悉的,如同人面一般:前面,朝北的方面,是圣克洛采钟塔;以后是直而长而优郁的旧宫塔,是白大理石的卓托钟塔,最后则是圣玛丽亚教堂那个砖砌的淡红圆顶,——这圆顶好象一朵含苞未放的大花,好象旧时徽章上画的红百合。在晚霞和月光朦胧映射之下,整个弗罗棱斯城也好象是一朵乌银制的大花。
    雷翁那图知道,每个城同每个人一样,都有特别的气味。弗罗棱斯含有潮湿的彩虹花粉的香味,其中更夹杂了一点陈年旧画上的油漆昧和颜色味,几乎嗅不出来的。
    他想起了丽莎夫人。
    关于她的生平,他知道得差不多同卓梵尼一般少。她有一个丈夫。这事,并不令他难过,不过令他惊讶罢了。这位瘦而长而诚实的弗郎西斯果先生有一对浓眉毛,有一颗黑痣在左颊之上,很爱谈论西西利牛种的优点和新颁的羊皮税则。有些时候,雷翁那图欣赏着她的透明的,异样的,遥远的,非实在的美,这美却是比一切实在的东西都更实在的。但又有些时候,她的活的美影响了他。
    丽莎夫人并不是当时所谓的“女学士”。她从不卖弄她的书本知识。他不过偶然知道了她能读拉丁文和希腊文。她一言一动都是很朴实的,以致好多人把她看做普通的妇女。但他觉得她具有一种比理智更深刻的东西,即她具有女性的理智,——能预见的智慧。她有时说了几句话,忽然使她接近于他,比他所认识的一切人都更接近于他,使她成了他的唯一的永久的朋友和妹妹。在这时候,有一种力量驱迫着他去超越那隔离抽象观念和实在生活的魔圈。但他立刻把这愿望压制下去了。每逢他压制着他对于丽莎夫人的活的美的欲望时,则他在画布上画的她的肖像就变成更加生动,更加实在的。
    他以为她明白了此点,心甘情愿,帮助他去画像,为了自己的肖像而牺牲,很快乐地把自己的灵魂奉献给他。
    联系他们两人的,是爱么?
    当时人们爱谈什么柏拉图式的爱,爱说什么天国的情人凄恻感叹,爱写什么佩特拉克体裁的甜蜜的十四行诗,——这些只能惹起雷翁那图的厌恶和讥诮罢了。大多数人所称为爱的,也是与他无缘的。他不吃肉,并非因为持斋,而是因为厌恶肉食;同样,他远离女色,也是因为婚姻内或婚姻外的肉休交接,虽不被他视为罪孽,却被他视为是俗恶的。他在他的解剖学笔记上写道:“生殖行为以及为生殖而用的器官,是如此之丑恶,若非实行此行为的人面貌美丽,装饰娱人以及冲动力量,那人类早已灭绝了。”他远离这种丑恶,远离男女间肉欲的斗争,如同远离弱肉强食一般,但他既不气愤,也不责斥,也不辩护;他承认爱或饿斗争中的自然必然性法则,但他自己不愿参加这种斗争;他遵守另一条法则:爱和贞洁之法则。
    即使他爱了她,但还有另一种比这更美满的办法同爱人相结合么?现在这种含在深刻而神秘的爱慕之中的结合方法,是最美满的;两人共同画一幅不朽的肖像,创造一个新生命如同父亲和母亲生产婴孩一般(父亲和母亲就是他和她)。
    然而即使是如此纯洁的结合,他也觉得,含有一种危险,也许比普通肉体的爱更加危险。他们两个人都在未经人迹的深渊边缘走来走去,一面抵抗着深渊的诱惑。他们二人之间交换着两可的透明的话语,他们的秘密从这些话语之中流露出来,如同经过潮湿云雾的太阳光。好几次,他想道:倘若云消雾散,露出朗耀的太阳,使得一切神秘和幽灵都消失无踪了呢?倘若他或她有一个忍耐不住了呢?倘若他们越过界限了呢?倘若幻梦变为现实,观念变为行动了呢?一个活的灵魂,唯一与他接近的灵魂,即是他的永久朋友他的妹妹的灵魂,他有权利用同样不动情的好奇心去探究么,如同探究机械学或数学的法则.如同探究一株注射了毒药的树的生命,如同探究一具解剖了的死尸的肉体构造?她不会生气么?她不会仇恨他,鄙视他,厌弃他,如同其他每个女人都会厌弃他一般么?
    好几次,他又觉得,他在用可怕的手段,慢慢地使她痛苦以至于死。为了她的柔顺,他害怕起来;这柔顺是没有界限的,正如他的强硬无情的求知欲没有界限一般。
    最近,他才感觉有这界限存在。他明白,或迟或早必需弄清楚:对于他说来,她究竟是什么,——是活人呢,还是幽灵,还是他自己的灵魂在女性美镜子里映出来的影像?他希望,别离一下能够推延那个不可避免的决定。
    所以当他非离开弗罗棱斯不可时,他差不多是很快活的。但是现在,别离的日子到了,他觉得他想错了:别离不是推延那个决定,反而加速那个决定。
    心里这样想着,他不知不觉地走进一个偏僻小巷来;他向周围看看时,不能立刻明白,他走到了什么地方。根据屋顶上望得见的大理石钟塔来判断,那里一定是离开大教堂不远的。那条狭而长的小巷,有一边完全蒙在深暗的阴影之内,另一边则给那明亮的差不多白色的月光照着。远处闪烁着一盏深红色的灯。那里,有个阳台,细长的柱子支着半圆形的拱门,上面覆着倾斜的瓦盖;阳台前面有几个人戴着黑面具,穿着长袍,和着琴声,在唱小曲。
    雷翁那图倾听着。
    这是“豪华者”罗棱慈写的一首老情歌,当初为了谢肉节扮演巴库斯神和亚丽安妮神时唱的,——一首无限欢喜的却又凄惋动人的情歌,雷翁那图很爱听,因为他少时常常听着:
    青春何美好,
    惜哉易磋跎!
    今时不行乐,
    明朝唤奈何。
    最后两句欧词使他的心感到了不祥的预兆。
    现在,临老的时候,命运才送了一个亲而活的灵魂来给他么?给他的坟墓般黑暗和孤寂的生活么?他要推辞,要拒绝这个灵魂么,如同好几次为了观念原故而扼绝行动一样?他又要取远舍近么?又要为了虚幻,为了唯一的美,而舍弃实在么?他应当选择哪一个呢:活的琢箜铎夫人呢,还是不朽的琢箜锋夫人呢?他知道,取了这个,便要弃了那个,而二者对于他都是同样宝贵的:他又知道,他必须选取一个,他不可再踌躇了,不可再拖延这个痛苦了。但是他的意志没有力量。他不愿也不能决定:究竟为了不朽的而牺牲活的好呢,还是为了活的而牺牲不朽的好呢?究竟是实在的,现有的好呢,还是画上的永存的好呢?
    他还穿过两条街道,最后到了他的房东彼罗·马特里先生的屋子,屋门关闭了,灯火熄灭了。他举起那悬在一条链上的锤子,在铁板上敲着。看门人没有答应:他大概睡着了,或出去了。石阶门洞之内,这几下声音起了回响,然后又不响了。现在是万籁无声,月光照着,更显得寂静。
    忽然有沉重的缓慢而有规则的黄铜声音响起来,那是附近钟塔报时之声。这个声音使人想起了时间悄然飞逝,想起了黑暗的孤寂的老年,想起了过去不能复来。
    最后的钟声还在颤动者,摇曳着,时弱时强地在月光之中展放音波,好象不断地重复着:
    今时不行乐,
    明朝唤奈何。
    第二天,丽莎夫人,按平时钟点到画室来,破天荒地单独一个人来,没有嘉美拉姑娘做伴。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同雷翁那图见面的机会了。
    这是一个朗耀而光辉的天气。雷翁那图把布篷遮起来,于是黑墙院子便充满了温柔的朦胧的好象通过了水的透明的光影,最能显出她的面貌的美。
    画室中只有他们两人。
    他全神贯注地画着,没有说一句话,完全安静地。昨日的思想,关于目前的别离,关于不可避免的决定等等,他都忘记了,——好象,对于他,没有什么过去,也没有什么未来,好象时间是静止的,好象“她”过去永远含着恬静而奇异的微笑坐在他面前,将来也要这样永远坐着。他在生活中所不能做的,如今在观念中做着了;他把两个形态配合为一,他结合了实物和镜影,结合了活在的和不朽的。他于此感到一种快乐,仿佛解除了什么重压。
    现在他不为了她而难过了。现在他不害怕她了。他知道,她要顺从他到底,要牺牲一切,要忍受一切,以至于死,毫不抵抗。他有时也用那种好奇心看她,好象他陪伴那些死囚上刑场去看他们的最后的痛苦表情一样。
    忽然,他以为看见了一种思想的奇异阴影在她的脸上飘过,犹如活的气息吹在镜面上留下的轻微痕迹一般,——一种活生生的非他所影响的,非他所愿意的思想。为了拉住她,为了拖她回到他的圈子里面,为了驱除那种奇异的阴影,他于是如同巫师念咒语一样,用唱歌式的命令式的声音,向她讲说一个谜样的神秘的隐喻,他的笔记里时常写下这类隐喻。他说:
    “我抵抗不住一种冲动,要去看看自然艺术所创造而为人类所未知的那些形态。我很长久在光秃而昏暗的崖壁中间芽来走去,最后走到了一个洞穴,迟疑不决地在洞口站着。但后来,我提起了勇气,低下头,弯着背,左手放在右膝上,右手遮着额头,走进洞里去,走了几步。我紧蹙着眉毛,眯缝着眼睛,为了在黑暗中能看得清楚一点;我时常改变方向,在暗中摸索着,看这里,看那里,努力要看见什么东西。但是黑暗太浓厚了。我在洞里耽搁了一个时候之后,朦胧中发生两种感情互相战斗着:恐惧心和好奇心,——我一面害怕探究这个洞穴,一面又要知道有无什么奇异的秘密藏在这个洞穴里面。”他住了口。那个奇异的阴影并未曾从她的脸上消逝。
    “这两种感情,哪一种战胜了呢?”她问道:
    “好奇心!”
    “那么您知道洞里的秘密了。”
    “凡是能够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您要把知道的告诉人么?”
    “我不能通通告诉人;我也不晓得怎样去告诉人。但我很愿意激发人们的好奇心到这种地步,使得他们时时能够战胜恐惧心。”
    “但如果单单好奇心还不够用呢,雷翁那图先生?”她的眼光忽然光耀起来问道。“如果还需要一种更大的东西才能发现出洞里最后的也许最奇异的秘密呢?”
    她含着一种微笑,直看进他的眼睛:这微笑,是他从来未曾在她的脸上见过的。
    “还需要什么呢?”他问道。
    她不做声。
    此时,一丝眩目的阳光经过布篷夹缝射进来。朦胧的景色明亮了一点。以前那种如同远处音乐一般温柔的“亮的影”和“暗的光”的魔力在她脸上消逝了。……“您明天动身么?”丽莎夫人问道。
    “不,今天夜里就走。”
    “我不久也要出门了,”她说。
    他拿探究的眼光望着她,他要说话。但他不说了。他明白,她出门,是为的没有他,不愿留在弗罗棱斯。
    “弗郎西斯果先生,”她说下去,“为了商业上事情,要到.卡拉布里亚去住三个月,秋天才回来。我求了他带我去。”
    他转过脸去,生气而忧郁地望着那一条可恶的刺眼的真实的太阳光。喷泉的水珠,以前是单色的,无生气的,幽灵般苍白的,现在在这闯进来的活生生的太阳光之下,就发为灿烂的颜色,虹的种种颜色,生命的颜色。艺术家忽然觉得他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了:腼腆的,柔弱的,受人怜悯的和怜悯人的。
    “不要紧,”丽莎夫人说。“您可以把布篷拉好。时间还早。我也不疲倦。”“不,没有用。已经够了,”他回答,就把画笔放下来。
    “您不把这肖像画完成么?”
    “什么?”他连忙问道,好象吃了一惊。“您旅行回来之后不再来我这里么?”
    “我要来的。但是经过三个月,我也许完全改变了,怕您不认得我。您自己说过,人的面貌,尤其女人的面貌,改变得很快……”
    “我很愿意画完成这个肖像,”他慢慢说,好象对自己说话。“但是我不晓得,……我屡次觉得,凡我要做的,都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么?”她很惊讶地问。“是的,我听人说,您从来未曾完成一个作品,因为您追求那不可能的……”
    在这几句话里面,他觉得听到了一种温柔俪悲哀的怪责。也许只是他的感觉罢?
    “现在,……”他想道,——他忽然害怕起来。
    她站起来,同往常一般平淡他说道:
    “是时候了。……再会罢,雷翁那图先生!祝您旅行快乐!”
    他抬起眼睛来看她,又觉得看见了她的面貌之中含有一种最后的绝望的怪责,含有一种祈求。
    他明白,这一瞬间对于他们两人都是一去不复返的,都是永久的,同死一样。他知道,此时他不应当缄默。但是他愈振作他的意志,来决定,来想出适当的话,就愈觉得他的懦弱,觉得他们二人间横隔着的深渊愈是深陷而不可越过的。丽莎夫人安静而明朗地微笑着,同往常一般。但现在,他感觉到这种微笑好象死了的人的微笑。
    无限的不能忍受的痛苦充满了他的心,使他更是一筹莫展了。
    丽莎夫人伸手给他,他接来吻着,一声不响,——自从他们二人认识以来,这是第一次。同一瞬间,他觉得她也很迅速地低下头来,用她的嘴唇印着他的头发。
    “上帝保护您!”她说,同往常一般平淡。
    他清醒过来时,她已经走了。……周围是夏日中午时那种死的寂静,是比最黑暗的子夜的寂静更加不祥的。
    同昨夜一般,缓慢而有规则的黄铜声音又响起来了,但也更加不祥地,更加庄严地:邻近塔上报时的钟声。这钟声使人想起了时间可怕地悄然飞逝,想起了黑暗的孤寂的老年,想起了过去不能复来。
    最后的几下钟声仍是颤动了很长久,才渐渐停息,好象不断地在呼唤着:
    今时不行乐,
    明朝唤奈何。
    雷翁那图当初答应参加这转移亚诺河道的工作时,他确信此种战争手段或迟或早总要产生更和平更重要得多的事业。他少时已经想着要开辟一条运河使得从弗罗棱斯直至海口这殷亚诺河上可以通航,而且经过许多小水沟去灌溉田野,使得土地更加肥沃,整个托斯堪那区域都能变为一个茂盛而灿烂的花园。他在草图上写道:“普拉托,皮士托亚,比萨,鲁加等,如果参加了这个事业,那它们每年的进项就要增加二十万个杜卡。若能将亚诺河水加深又加阔,则每片土地都有财宝可寻了。”
    雷翁那图想着,现在快老了,也许是最后一次,命运要给他机会,当他替平民服务时能完成当初替公侯服务时所不能完成的事情,即是向人类显示:知识有征服自然界的权力。
    马嘉维利把实在话对艺术家说了,说他当初瞒骗了索德里尼,没有说出这计划的真实困难,而且保证有三万个至四万个工作日就够用了,——艺术家知道了之后,为了卸除责任起见,遂决定把实在情形完完全全告诉彼罗先生;而且提出一个预算,说明:开辟两条通到里伏诺沼泽去的运河,各有七尺深,二十至三十尺宽,相当于八十万平方米的地面,至少共需要二十万个工作日。也许还多些,须看地质如何而定。执政们吓了一跳!各方面都来攻击索德里尼:没有一个人明白,他的头脑如何能产生这个疯狂思想。
    但尼古罗并不绝望。他在各方面努力,施行诡计,说谎,欺骗,写着动人的书信,向一切人保证那业已开始的工作一定能成功。可是虽然一无比一天支出更多的费用,这项事业愈做愈不好。
    尼古罗先生好象是个不祥的人:凡是他进行的事业,都要失败,倾颓,脱离他的手,变成空洞的话语,抽象的思想或恶劣的玩笑,而最受损失的还是他自身。艺术家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在罗曼雅客店里,马嘉维利实行他自己发明的“常赢赌法”时,总是输钱;又想起了,他援救玛丽亚没有成功,他的马其顿方阵也闹了笑话。……
    这个怪人,努力要做事情,但完全不能做事情;他在思想上是强的,但在生活方面则毫无力量,如同天鹅在陆地上一般。雷翁那图在这个怪人之中认识了他自己。
    雷翁那图写给执政们的报告内,主张这个工作或者马上放弃了,或者进行到底,不顾惜任何费用。但是共和国诸领袖一向爱走中间的道路。他们决定将已成的运河当作战壕使用,借以抵御比萨军队之进攻;至于雷翁那图的太勇敢的计划,则他们并不信任,他们从费拉拉聘了一些水利专家和土工专家来。当他们在弗罗棱斯互相争吵,攻击,把这工作付托于好几个机关,又召集会议,拿黑白球来多数取决之时,敌人们却不迟疑,用大炮把以前所做的工程都轰坏了。
    这整个事情终于引起艺术家厌恶,不愿去理会了。他早就可以回到弗罗棱斯来的。但他偶然知道了,琢箜铎先生须待十月初旬才能从卡拉布里亚回来;于是决定后十日回去,那时丽莎夫人一定在弗罗棱斯城里的。
    他计算着日子。他想着这次别离也许还要延长些时候,于是恐惧和挂念便重压着他的心,使他不敢去想这个事情,不敢同人谈论这个事情,不敢问人家这个事情,因为他害恰人家会告诉他:她没有于原定时间回到她的家里。
    他回到弗罗棱斯来时,是清早的时光。
    秋天多雾而潮湿的弗罗棱斯城,在他看来,是特别可爱和可亲的,因为使他想起了琢箜铎夫人。这是“她”的日子没有风,太阳好象经过一重水照下来,能给女性面貌以完全特别的美丽。
    他再不思索:如何迎接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才能不再同她分离,才能将琢箜铎先生的妻作为他的唯一的永久的朋友。他知道,一切会自然成就的,一切困难会变得容易,一切不可能的会变成可能的,——只消他再见着她。“首先不要思想,然后一切都更好些!”他重复了辣飞尔的话。“我要问她;现在她会说出那天说不出的话来;就是:好奇心以外还需要什么才能发现洞里最后的也许最奇异的秘密呢?”
    快乐充满了他的心,好象他没有五十四岁,只有十六岁,好象他的一生刚刚开始。惟有他的心底最深处,智力之光未曾射到的地方,这个快乐底下还含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现在到尼古罗家里去,为的将那关于开河工程的种种文书和图案交付于马嘉维利。他打算第二夭早晨再去拜访琢箜铎先生。但他忍耐不住了;他决定当日晚上从马嘉维利那里回家来的路上,要在伦卡诺附近琢箜铎先生住宅旁边经过,寻得一个马夫或一个侍仆,或一个门丁,问问:老爷太太回来了么,身体都好么?
    他沿着妥那邦尼街向圣三一桥走来,——这是他动身前一夜走的那条路线,不过方向相反而已。
    将近黄昏,天气忽然改变了;弗罗棱斯秋天时候常有这个事情。从穆农谷吹来一阵猛烈而刺人的北风。穆哲罗高丘上凝了霜,好象忽然头发变白的人。下毛毛雨。但地平线上,乌云裂了一条缝,露出一线青天,太阳在乌云底下照出来,以它的橙黄的寒冷的光辉朋着污秽而潮湿的街道,五色缤纷的屋顶,以及人的面孔。雨丝也是橙黄色的。远处,窗子玻璃被照得同红炭一般。
    圣三一教堂对面,桥边,河岸和妥那邦尼街转角之处,立着那个用粗糙的棕灰色石头筑成的斯比尼宫;这宫殿有格子窗和雉堞,看来好象中古的堡垒。沿墙排列着宽阔的石板凳,弗罗棱斯好多旧官殿,墙外部有此设备。无分老少,各行市民都爱在这种凳子上面坐着,掷骰子,下棋,听新闻,谈闲天,冬天晒太阳,夏天乘凉。靠河岸一边,那些石凳之上还有瓦盖,由往子支持着,同走廊一般。
    雷翁那图在那里经过时,他看见有一群人在那里,其中有些人是他认识的。一些人坐着,一些人站着。他们谈话如此兴奋,似乎连雨丝风片也没有注意到。
    “先生!雷翁那图先生!”有人叫他。“请您未一下,请您来评判我们的争论!”
    他停下来。
    他们争论的是《神曲》中“地狱”部分第三十四首诗内几句意义不明的话,那里诗人说:鲁西飞,堕落的夭使们的领袖,在地狱作王,他的身体深深陷在被诅咒的井里,自胸以下都在冰中。他有三张面孔,一张是黑的,一张是红的,一张是黄的,——这是三位一体的神格反映于地狱中的。他的三张嘴各衔着一个罪人,咬个不停:黑面孔的嘴衔着加略人犹大,红面孔的嘴衔着布鲁都士,黄面孔的嘴衔着加秀士。现在他们争论着:但丁处罚杀朱理亚·凯撒的凶手,为什么同处罚出卖耶稣的叛徒差不多一个样呢?因为所不同的,仅是:布鲁都士脚在嘴内头在嘴外,而犹大则头在嘴内脚在嘴外罢了。
    有些人解释说,但丁是热烈的季别林党,拥护皇帝权力而反对教皇的尘世统治权,他认为罗马帝国对于世界福利,是与罗马教会一般或差不多一般神圣的和必需的。另有些人则反对这个解释,认为这是异端邪说,不适合于一切诗人中最虔诚的诗人的基督教精神。他们争论得愈久,则诗人的秘密愈加不能捉摸。
    一个老年的呢绒业富商,很详细地把这争论问题向艺术家解释了。正当解释时候,雷翁那图是望着远处的,望着伦卡诺方向;为了起风原故,他眯缝着眼睛。此时他看见有个人从伦卡诺方面走来,踏着笨重的熊一般的脚步,衣服破旧而随便,瘦骨鳞鳞的,头很大,头发黑而硬而卷曲,一部稀疏的纷乱的山羊须,一双招凤耳朵,一个骨架宽大而扁乎的面孔。这是米开朗滇罗·邦那罗倜。他的鼻子特别丑陋,几乎令人见而生厌的。他年轻时和一个同行,一个雕刻家,开玩笑,闹得过火了,惹起对方生气,重重打了他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塌了。黄褐色小眼睛里那对瞳仁,有时闪耀着奇异的红色光辉。发炎的差不多没有睫毛的眼皮,红得很,因为他夜以继日地做工,夜里做工时他还扎了一个小圆灯笼在额头上,看来好象一个独眼怪,一颗火红眼睛生在额头中间,正在地底下黑暗之中,以熊样的吼声和沉重的铁锤,气愤愤地打击着岩石。
    “尊意如何,雷翁那图先生?”那些争论的人问艺术家。
    雷翁那图始终在希望着,他和邦那罗倜两人能够化仇为友。在离开弗罗棱斯期中,他很少想起他们二人的冲突;他差不多忘记了。
    现在他的心如此安静而明朗,愿意同他的敌人说几句好意的话,他以为米开朗琪罗一定会了解他的。
    “邦那罗倜先生对于但丁很有研究,”雷翁那图回答,一面恭敬而安静地笑着,指着米开朗琪罗。“他来解释这个问题,一定比我解释得好些。”
    米开朗琪罗习惯于低着头走路,不向左右看;他自己不知不觉地走进人群里来了。当他听到雷翁那图说他的名字时,才停止脚步,抬起头来。
    他慌张而羞惭,在众人眼光之下非常不舒服,因为他知道自己生得丑陋,引以为耻,总是相信所有的人都在取笑他。
    现在突然遇着这事情,他起初手足失措了;他用那双黄褐色的小眼睛很猜疑地望着所有的人,发炎的眼皮一■一■地不知如何是好,太阳和众人眼光迫着他眯起眼睛。
    可是当他发见了雷翁那图的安静的微笑,以及从上而下——因为雷翁那图比米开朗琪罗更高些——朝他看的探究的眼光,他的羞惭忽然转成了愤怒;这本是他常有的事情。他好久说不出话来。他的面孔一时苍白,一时现出不规则的红斑。最后,他很辛苦地用着沉重而受压的声音说道:
    “你自己去解释罢!你读了很多的书,你是最聪明的人,你在米兰塑一尊黏土像,塑了十六年还没有铸成青铜哩。什么事情都要被你很可耻地弄得乱七八糟……”
    他自己也明白他的话没有表达出他的意思,他还在寻找着刻薄的话来侮辱对方,但寻不出来他认为够刻薄的。
    大家都不做声,怀抱好奇心望着这两个人。
    雷翁那图不回答。有个时候两个人默然互相望着:这一个还是含着以前那种温和的笑容,不过现在有点惊讶和悲哀;那一个则要表示鄙视人的讥诮神气。但不能完全表示出来,仅仅扮起了痉挛样的鬼脸,更显得他难看。
    在邦那罗倜的气愤的力面前,雷翁那图那种女性的安静的温柔好象是无限懦弱。
    雷翁那图有一次画过龙和狮的斗争。有翼的空中王战胜了无翼的地上王。
    现在发生于这二人中间的正象那种斗争,虽然二人都没有感觉到,都非自己所要的。
    雷翁那图现在知道丽莎夫人说得对:他的敌手永远不会宽恕他那种安静的,那种强过于狂风暴雨的安静的。
    米开朗琪罗还要说什么话,但只做了一个手势,便很快转过脸去,举起他的笨重的熊样的脚步走开了,嘴里不知哼些什么话,头低着,背驼着,好象有无限重担压在他的肩上。不久就看不见他了,好象消失于模糊的雨丝和凄凉的阳光里面。
    雷翁那图也走着他自己的道路。
    他走到桥上,忽然斯比尼宫旁那群人中有个人走出来赶上了他。一个好管闲事的讨厌的人,看来好象犹太人,但他是道地的弗罗棱斯人。艺术家记不起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只认得他是个令人憎厌的饶舌者。
    桥上风刮得更利害,在人耳边吹着唿哨,刺人的脸如同冰针一般。河中水波向远处滚去,向着衔山的太阳滚去;在低低的阴暗的差不多石头一般的天宇之下,亚诺河水好象是阴间熔铜之流。
    雷翁那图在一小条干燥的路上走,没有理会这个人;这个人同他并排走着,在烂泥里一纵一跳地,如同小狗,时刻望着他的脸,要同他谈论米开朗琪罗,——显然是希望从雷翁那图嘴里听得一二句话,立刻拿去同米开朗琪罗说,并传遍于全城的。但雷翁那图一句话不说。
    “先生,请问您,”这个啰唆的人迫问他,“您还未曾画好琢箜铎夫人的肖像么?”
    “没有,”艺术家沉下脸来回答。“这事情同您有什么相干呢?”
    “不相干。我不过问问罢了。您用心画这肖像整整三年了,还没有画成功!我们外行人觉得这画已经是美满的了,我们不能想象还会画得更好些。”
    他笑着,现出奉承的神气。
    雷翁那图满心嫌厌地看看他。这个人忽然如此惹起艺术家的憎恶,几乎要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抛下河去。
    “这肖像以后怎么处置呢?”那个固执的人追问下去。“也许,——您还没有听说么,雷翁那图先生?”
    他显然在卖关子不把话说明白;他存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雷翁那图对于这个人,除了憎厌之外,忽然感到一种不祥的恐怖;现在觉得他的身体如此光滑,他的四肢如此活动,好象什么虫豸。这个人也感觉到了。他现在更象犹太人;他的手抖起来,他的眼睛跳动着。
    “呵,自然,自然!您是今早才回来的,您还不知道!您想何等不幸的事情!可怜的琢箜铎先生!他第三次做了鳏夫!是的,一个月以前丽莎夫人蒙召归主了……”
    雷翁那图眼前一阵黑暗。有一瞬间,他觉得要昏倒了。他的同行者用锐利的小眼睛注视他。
    但他以超人的力量镇静下来;他的面孔不过苍白了一点,但还是没有什么表示的。总之,那个人没有发觉了什么。
这个好管闲事的人非常之失望,走到了弗列斯科巴底广场便停下来了,他连踝骨也陷在污泥里面。
    雷翁那图清醒来时候,他的第一个思想就是:这个饶舌者在扯谎,杜撰这个消息,只为的看看能给他什么印象,以便到处传播去,给那早已流传的关于雷翁那图和琢箜铎夫人有恋爱关系的风声,添加新的资料。
    这个死讯之合乎事实,他起初是完全不相信的。
    但是当天晚上他知道一切了。弗郎西斯果先生在卡拉布里亚做的生意很挣钱,他也包办了供给粗羊皮于弗罗棱斯城的生意;他们两夫妻从卡拉布里亚回来途中,经过一个偏僻小城拉贡涅罗时候,丽莎就害病死去了。有人说害的是疟疾,又有人说是喉痧。
    亚诺河改道工程达到了一个不幸的结局。
    秋天,洪水冲坏了一切已成的工程,肥沃的平原变做了腐臭的沼泽。工人们死于瘟疫。许多的劳动,金钱和人命,——一切都是徒然牺牲了。
    弗罗棱斯那些工程师,把一切责任都推在索德里尼,马嘉维利和雷翁那图三人头上。认识的人在街上看见他们都转过脸去,不向他们敬礼。尼古罗为了惭愧和悲愤害了病。
    两年之前,雷翁那图的父亲死了。
    艺术家在他的笔记里,同惯常那么简短,写道:
    “一五○四年七月七日,星期三,晚上七点钟,我的父亲,执政府公证人,彼特罗·达·芬奇先生,死了。他活了八十岁,遗下十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彼特罗先生在人前屡次表示过,他的非婚生的长子雷翁那图也能承受他的财产,同他的其余的儿子的权利一样。是他自己死前改变了意向呢,还是他的其余的儿子不尊重死者的志愿呢?——总之,他们宣布:雷翁那图以非婚生的儿子的资格,对于遗产没有权利。于是有个放重利的人,一个狡猾的犹太人,曾因他有得到遗产希望而借钱给他的,便向他提议购买他同弟弟们争产的权利。雷翁那图虽然厌恶家务纠纷和诉讼,但是那时他的经济景况如此枯窘,不得已答应了犹太人。于是开始了诉讼,争三百个弗罗璘的财产,延长了六年时间。他的弟弟们利用一般人对于雷翁那图的不满,火上添油,攻击他不信上帝,在凯撒底下做事时出卖祖国,行巫术,掘发死尸来解剖,亵渎基督教徒坟墓;他们也重提那二十五年前已经止息的关于他的反乎自然的罪孽的传闻,而且侮辱他的已经逝世的母亲迦德怜娜。
    除了这些不快意的事情之外,还来了会议厅图画的失败。
    雷翁那图工作习惯上是如此之迟缓,所以他画壁画时只能用油色;用水彩色必须画得快,但他厌恶那种快,以致虽然有《最后的晚餐》的经验来警告他,此次画《安嘉里之战》时他还是要用油色的,——自然用的是那种他认为比较完满的特别的油色。工作完成了一半时,他便在画前用铁盆燃起一把大火,试图催促颜色入于石灰之内;但是不久他就知道,热力只能及于图画下面部分,至于上面热力达不到的部分,则漆和颜色并没有干。
    经过了好多徒然的努力,他终于明白了,他在墙壁上作油画的第二次尝试也是失败的,同第一次一样;《安嘉里之战》恰恰同《最后的晚餐》一样,都要趋于消灭。他又是如邦那罗倜说的,“什么事情都可耻地弄得乱七八糟”了。
    会议厅的壁画,比转移河道工程和兄弟诉讼,更加令他难过。
    索德里尼拿手续上种种不相干事情来烦渎他,要他照当初签订的契约行事,迫他定一个期限画成这幅画,否则要科以原定的罚金。他看见,这一切都没有效力时候,便公然骂雷翁那图卑鄙,侵占国家钱财。可是,雷翁那图向朋友借了钱,把他从国库上支来的款项都要偿还国库时,彼罗先生又拒绝收受了。这个时候,邦那罗倜的朋友又在弗罗棱斯传播索德里尼致弗罗棱斯共和国驻米兰公使的一封信,——这位公使曾代替法兰西国王派驻伦巴底的总督查理·俺拔斯爵士请求容许雷翁那图到米兰来一趟。彼罗先生信内有一段说:“雷翁那图的行为是不纯洁的。他预支了一笔大款,但工作开始不久,就丢下了;在这种事情上,他对于祖国的行为如同叛徒一般。”
    冬天有一夜,雷翁那图一个人坐在他的工作室里面。
    狂风在烟囱里怒吼着,房屋的墙给风吹得颤动起来,蜡烛焰摇来晃去。
    一只大鸟制成的标本,研究飞行用的,已经给老鼠咬得一塌糊涂了,现在挂在梁上,摇动不停,好象要飞走的。房角书架之上,放自然科学家卜里尼著作的地方,有一只熟见的蜘蛛在它的网里急急忙忙地走着。雨点或雪珠打着窗子玻璃仿佛有人在轻轻敲着。
    做了一天日常的事务之后,雷翁那图觉得疲倦而无趣,好象发了一夜的热一般。他起初想做点老工作:研究物体在斜面上的运动。后来他拿出一张老太婆漫画来看,画中人生着瘤一般的小鼻子,猪一般的小眼睛,又有非常大的向下伸出的上嘴唇。他想读书,但又读不下去。他还不想睡觉,因为夜长得很哩。
    他看着那几堆灰尘积满的旧书,看着那些瓶瓶罐罐以及用酒精浸着的苍白的人胎,看着那些铜制的四分仪,地球仪,以及种种机械学的,天文学的,物理学的,水力学的,光学的,解剖学的仪器,——一种不可解释的厌倦充塞了他的灵魂。
    他自己守着这些发霉的图书,人骨和机器,不也是同黑暗房角里那只老蜘蛛一样么?生活中还有什么等待着他呢?他还有什么和死了不同的呢,——除了留下一些纸头,上面写满了一种没有人明白的字体?
    他想着做小孩子时候如何爬到白山顶上去,听鹳鸟飞鸣,呼吸植物香味,或者朝下面望着弗罗棱斯城,——这城透明而淡白,同紫王英一样,在日光中浴着,如此之小,仿佛两丛开花的金棘之间就可容纳它了,这种植物春天生满了山坡。那时他是快乐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思想。
    他的一生工作难道只是幻景么?大爱不是大知的女儿么?
    他听着狂风的叫号,怒吼和悲鸣。马嘉维利的话浮到他心上来:“生活上最难堪的,并不是忧愁,不是疾病,不是贫穷和痛苦,——乃是无聊。”
    夜风的悲惨声音便人想起了人心所熟悉的不可避免的当然的事情,想起了在可怕的盲目的黑暗之中,在宇宙根源老混沌之中最后的寂寞,想起了这个世界的无限凄凉。
    他站起来,拿了蜡烛,开了房门,到隔壁房间去。他走到三脚架上被尸布样的黑幕蒙着的画像面前,——他揭开了那张布幕。
    那是丽沙·琢箜铎夫人的肖像。
    自从他们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至今,自从他最后画这幅像至今,他还未曾揭过这张布幕。现在他觉得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看见画中人面貌含有如此活力,他几乎给自己的作品吓住了。他想起了那些迷信的故事,说是:行了魔术的画像,只要用针刺一下,被画的人就要死去的。现在他看见的是相反的情形:他从一个活的取来了生命,为了给予一个死的。
    画上的她,一切都是清楚而准确的,连衣服的微小皱纹,连围绕白胸瞠的黑色花边,都画得同真的一样。仔细看看,好象看见胸膛在呼吸着,咽喉下面的小窝在颤动着,面貌的表情在变化着。同时,她又是虚灵的,遥远的,奇异的;她的不朽的青春比画中背景上那些古老的岩石,那些夭蓝色的钟乳般的似乎属于久已消逝非同尘凡的世界的山峰,还更古老些。在岩石中间蜿蜒着的河流,使人想起了她的弯曲的嘴唇及其永久的微笑。头发的波形,在那透明而黯淡的压发网底下,垂下来,遵守着神性的机械学上那些法则,同水波一样。好象她的死开启了他的眼睛,现在他才明白,丽莎夫人的美就是他用着如此难以满庭的求知欲在自然界里所探求的一切;才明白,世界的秘密就是丽莎夫人的秘密。
现在不是他探究她了,而是她探究他。那双眼睛看人的神气表示什么呢?
    ——他的灵魂从那双眼睛反映出来,他们二人互相反映直至于无穷无尽。是重复着末次相见时她对他说的话么?——即说:除了好奇心之外还需要一种东西,才能发现出洞里最深的也许最奇异的秘密。或者是无所不知者的不动心的微笑么?——死人便是用这种微笑来看活人的。
    他知道,她的死不是偶然的:他当初若是愿意的话,本可以救全她的生命。他想,他从来未曾如此公然如此接近直看着“死”的。琢箜铎夫人的冰冷的和悦的眼光使他的全部灵魂都害怕起来,至于不能忍受,使他的心要结成冰了。
他的一生第一次到了深渊之前急忙退走,不敢望下去,——第一次,他不要求知。
    慌慌张张地同偷儿一般,他又把布幕遮起来,好象拿尸布遮盖着她的面孔。……经过法国总督查理·俺拔斯的请求,执政们允许雷翁那图请三个月的假,春天时候,到米兰去一趟。
    他又很快活能够离开他的故乡了。同二十五年前一样。他又如无家可归的流浪人看见了阿尔卑斯山的雪峰俯瞰在伦巴底碧绿的平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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