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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诗穷而后工
【时间:2007/7/18 】 【来源:网络 】 【作者: 胡不归】 【已经浏览13416 次】

      穷,躬处穴下。《说文》穴部:“穴,土室也。”《易·系辞下》:“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诗·大雅·绵》:“古公亶夫,陶复陶穴,未有家室。”郑玄笺:“未有寝庙,故覆穴而居。”姚际恒《诗经通论》卷十三:“‘陶’,《说文》‘瓦器也’,盖瓴、甓之属。‘复’者,平地累土为之,故曰复。‘穴’者,土中室也。复、穴虽皆土所为,而以瓴、甓之类甃之:复则以拒风、雨,穴则以隔土气。”《汉书·百官公卿表上》:“禹作司空,平水土。”颜师古注:“空,穴也。古人穴居,主穿土为穴以居人也。”按《墨子·辞过》:“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礼记·礼运》:“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及知之,亦非人皆能易为宫室,总有无力无物以助之者,此即“古穷人”也。宋谢灵运《山居赋》:“上古巢居穴处曰岩栖,居山曰山居,在林野曰丘园,在郊郭曰城傍。四者不同,可以理推。”(《宋书》本传)又:《尔雅·释诂上》:“躬,身也。”《礼记·乐记》:“不能反躬。”郑玄笺:“躬,犹已也。”《直音篇·身部》:“躬,身曲也。”身曲于穴下,此“穷”之本义,俗言“老牛掉井里,有力无处施”,就是“穷”之较为原始的生存状态。《说文》穴部:“竆,极也。从穴,躳声。”隶书作“穷”,其义多端。择其尤要者言之。《楚辞·九歌·云中君》:“览翼州兮无极,横四海兮焉穷。”王逸注:“穷,极也。言云神出入奄忽,须臾之间,横行四海,安有穷极也。”说天地没有终极,乃地理概念。《书·微子之命》:“永世无穷。”《论语·尧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礼记·乐记》:“夫物之感人者无穷。”《关尹子·一宇》:“以盆为沼,以石为岛,鱼环游之,不知其几千万里而不穷也。夫何故?水无源无归。圣人之道,本无首,末无尾,所以应物不穷。”比较倾向于时间方面的解释,可当“止、尽”讲。《论语·卫灵公》:“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此穷指困厄。又指贫困。《广雅·释诂》:“穷,贫也。”《左传》昭公十四年:“分贫振穷。”孔颖达疏:“大体贫穷相类,细言之,穷困于贫。贫者,家少财货,穷谓全无生业。”《荀子·大穷》:“多之者富,少之者贫,至无者穷。”这似乎是“穷”最广用的意义。此外还有探索之义。《易·说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孔颖达疏:“穷极万物深妙之理,究尽生灵所秉之性。”《后汉书·班固传》:“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杨震传》:“明经博览,无不穷究。”又指鳏、寡、孤、独四种人。《周礼·地官·大司徒》郑玄注:“穷者有四:曰鳏,曰寡,曰孤,曰独。”古“穷”又与“躬”通。《荀子·正名》:“说行而天下正,说不行则白道而冥躬。”俞樾《诸子平议》:“躬,当读为穷。白道而冥躬者,明白其道而幽隐其身也。” 
          
      “穷”多与“通”、“达”对言。《易·系辞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韩康伯注:“通变则无穷,故可久也。”《孟子·尽心上》:“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又曰:“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吕氏春秋·高义》:“君子之自行也,动必缘义,行必诚义,俗虽谓之穷,通也;行不诚义,动不缘义,俗虽谓之通,穷也;然则君子之穷通,有异乎俗者也。”《慎人》:“(子贡曰)古之得道者,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道得于此,则穷达一也,为寒暑风雨之序矣。”《庄子·让王》:“(孔子曰)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孔丛子·陈士义》:“子顺曰:夫富而可以托贫,贵而可以寄贱者,天下寡矣!非信义君子明识穷达则不可。”《新论·琴道》:“夫遭遇异时,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故谓之‘操’。达则兼善天下,无不通畅,故谓之‘畅’。”《史记·邹阳传》:“(狱中上书)终与之穷达。”《汉书·叙传上》:“(《王命论》)是故穷达有命,吉凶由人。”《后汉书·申屠蟠传》:“不为穷达易节。”李贤注:“《易》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风俗通义·穷通》篇:“是故君子厄穷而不闵,劳辱而不苟,乐天知命,无怨尤焉,故录先否后喜曰穷通也。”刘孝标《辩命论序》:“余谓士之穷通,无非命也。”(《文选》卷五十四)李善注:“《庄子》,孔子谓子路曰:圣人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圣人之勇也。”《梁书·谢朏传》:“夫穷则独善,达以兼济。虽出处之道,其揆不同,用舍惟时,贤哲是蹈。”(元)偈斯傒《与萧维斗书》:“道行于天下,谓之达;道不行于天下,谓之穷。”白居易《与元九书》:“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斯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得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云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知仆之道焉。”(《白居易集》卷四十五)学道而不能行谓之穷,学道而能行乎一身谓之通,学道而能得志于天下谓之达。达乃学道之终极目的,然此目的在任何时代都难以实现,更多情况下仅是作为一种理想而存在。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卒,原宪遂亡在草泽中。子贡相卫,而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阎,过谢原宪。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萧统《陶渊明集序》:“不以无财为病。”“贫者,士之常”(《列子·天瑞》),君子固穷,原无足深怪,然亦有以无财为病且不原与之周旋者,故扬雄有“逐贫”之赋,韩愈有“送穷”之文。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按子云诸赋,吾必以斯为巨擘焉。创题造境,意不犹人。《解嘲》虽佳,谋篇尚步东方朔后尘,无此诙谐。”《艺文类聚》卷三十五引杨雄《逐贫赋》曰:“舍汝远窜,昆仑之巅,尔复我随,翰飞戾天;舍尔登山,嵒穴隐藏,尔复随我,陟彼高冈;舍尔入海,泛彼柏舟,尔复我随,载沉载浮。我行尔动,我静汝休,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钱钟书又曰:“笔致流利而意态安详,其写贫之于人,如影随形,似疽附骨,罔远勿届,无孔不入。”按杨雄《逐贫赋》显示出这样一种倾向,即贫是一种生存状态,跟人类历史一样悠久,物质之贫乏会使人处于孤独之境地。另外,“贫”亦有其“大德”,当某个体想对群体有所帮助时,借助于“贫”,也许还能达到事半功倍之效果。如果说杨雄在《逐贫赋》中表达了某种哲人的思考,那束晳之《贫家赋》则纯粹描写物质极度贫乏的生存状况:“丈夫慨于堂上,妻妾叹于灶间,悲风噭于左侧,小儿啼于右边。”“贫”与“穷”是连体者。寒山诗云:“一人好头肚,六艺尽皆通。南见驱归北,西风趁向东。长漂如泛萍,不息似飞蓬。问是何等色,姓贫名曰穷。”韩愈《送穷文》自谓其“穷”有五:“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扬雄逐贫而不去,“贫遂不去,与我游息”;韩愈送穷而留之,且“上手称谢,烧船与车,延之上坐。”按韩愈之“穷”《进学解》中亦有表露:“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为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呺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穷不仅有物质上的贫困,更有精神上的贫乏,但现在我们应该更多地理解为思想上的贫乏与哲学上的贫困。若干事实证明:我们已经失去了漂浮在深渊之上的能力,人类的痛苦已经将天国的门坎变成石头,我们似乎只有坠入穴中这一条路了。
         
      扬雄《逐贫赋》谓因“贫”而“朋友道绝,进官凌迟”,韩愈《送穷文》有“交穷”之说,“穷”常与“独”连在一起。《尹文子·大道下》:“穷独贫贱,治世之所共矜,乱世之所共侮。”嵇康《琴赋序》:“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晋书·景帝纪》:“命百官举贤才,明少长,恤穷独,理废滞。”《魏舒传》:“处穷独之苦。”《艺文类聚》卷二十六引潘尼《怀退赋》:“穷独善以全质,达兼利以济时。”《宋书·武帝纪中》:“穷独不能存者,给其长赈。”“独”则不能无“忧”。《诗·小雅·正月》:“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毛传:“惸惸,忧意也。”郑笺:“惸,本又作焭。”又:“念我独兮,忧心殷殷。”毛传:“殷殷然痛也。”郑玄笺:“此贤者孤特自伤也。”“哿矣富人,哀此惸独。”毛传:“哿,可。独,单也。”郑玄笺:“此言王政如是,富人已可,惸独将困也。”孔颖达疏:“王政如此,虽天下普遭其害可矣。富人犹有财货以供之,哀哉此单独之民,穷而无告,为上夭椓,将致困病,故甚可哀也。”《艺文类聚》卷六十六引鲁褒《钱神论》:“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岂是之谓乎?”穷还与愁相连。《史记·虞卿列传》:“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索隐》:“魏齐,魏相,与应侯有仇,秦求之急,乃抵虞卿。卿弃相印,乃与齐闲行亡归梁,以托信陵君。信陵君疑未决,齐自杀。故虞卿失相,乃穷愁而著书也。”《汉书·王莽传下》:“四方皆以饥寒穷愁起为盗贼。”《楚辞》王逸《九思》章句序:“屈平既放,作《离骚经》。正诡俗而为《九歌》,辨穷愁而为《九章》。”《三国志·魏书·曹爽传》:“爽计穷愁闷。”《宋书·殷琰传》:“惘默穷愁。”《梁书·刘孝绰传》:“昔赵卿穷愁,肆言得失。”《隋书·王孝籍传》:“汗穷愁之简,属离忧之词。”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附录三:“逮至暴秦,乱狱纠纷,烹俎车裂抽胁,黔首穷愁,饮泣永叹。”《旧唐书·李德裕传》:“初贬潮州,虽苍黄颠沛之中,犹留心著述,杂序数十篇,号曰《穷愁志》。”孟郊《出门行》:“海风萧萧天雨霜,穷愁独坐夜何长。”(《乐府诗集》卷六十一)元好问《论诗绝句》:“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人为诗所“囚”,乃自觉选择,然其解脱之难较被迫入囚者尤甚!
         
      穷将独困,困而又独,能无愁乎?虞卿不因穷愁,不必著书;同样,骚人不处穷愁,亦断不肯赋诗。所谓“穷愁”,即太史公《报任安书》:“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之意。二者有其内在必然性。愁则不能不虑,虑则不能不作。《尚书大传》:“(子夏)虽退而穷思河济之闲,深山之中,壤室编蓬为户,于中弹琴,咏先王之道,则可发愤慷慨矣。”(《艺文类聚》卷六十四)屈原《九章·惜诵》:“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杼情。”王逸注:“愤,懑也。杼,渫也。言己身虽疲病,犹发愤懑,作此辞赋,陈列利害,渫己情思,以风谏君也。杼,一作舒。”(《楚辞补注》卷四)东方朔《七谏·谬谏》:“独便悁而烦毒兮,焉发愤而抒情。”(《楚辞补注》卷十三)此或为司马迁“《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所本。其《报任安书》:“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汉书·司马迁传》)《汉书·司马迁传赞》:“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叙传下》:“乌呼史迁,熏胥以刑!幽而发愤,乃思乃精,错综羣言,古今是经,勒成一家,大略孔明。”《西京杂记》卷四:“司马迁发愤作《史记》百三十篇,先达称为良史之才。其以《伯夷居列传》之首,以为善而无报也。为《项羽本纪》,以踞高位者非关有德也。及其序屈原、贾谊。辞旨抑扬,悲而不伤,亦近代之伟才。”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此处不复道屈原、韩非等而重言左氏、孙子者,二子如己之官体废残,气类之感更深也。‘发愤’、‘舒愤’之旨。孟子早畅言之。”
         
      按《孟子·告子下》:“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赵岐章句:“人常以有谬思过行,不得福,然后乃更其所为,以不能为能也。困,瘁于心;衡,横也。横塞其虑于胷臆之中,而后作为奇计异策、愤激之说也。征验见于颜色,若屈原憔悴,渔父见而怪之;发于声而后喻,若宁戚商歌,桓公异之。”(此据焦循《正义》本,《十三经注疏》本与此稍异)朱熹集注:“此又言中人之性,常必有过,然后能改。盖不能谨于平日,故必事势穷蹙,以至困于心,横于虑,然后能奋发而兴起;不能烛于几微,故必事理暴着,以至验于人之色,发于人之声,然后能警悟而通晓也。”《尽心上》:“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赵岐章句:“人所以有德行、智慧、道术、才智者,以其在于有疢疾之人,疢疾之人又力学,故能成德。……自以孤微,惧于危殆之患而深虑之,勉为仁义,故至于达也。”朱熹集注:“言人必有疢疾,则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达,谓达于事理,即所谓德、慧、术、知也。”焦循《孟子正义》卷二十六:“倾陨败坏,所以可患,因而虑之,且深虑之,求所以避此患而免此危者,惟有勉为仁义而已矣。”贫而不能不困,困而不能不独,独而不能不忧,忧则不能不虑,虑则不能不愤,愤则不能不启,启则不能不作,此即孟子所谓“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者也。

      然“发愤”之旨,实源于孔子。《论语·述而》:“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何晏《集解》:“郑(玄)曰:孔子与人言,必待其人心愤愤,口悱悱,乃后启发为说之,如此,则识思之深也。”朱熹《集注》:“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启,谓开其意。发,谓达其辞。”刘宝楠《论语正义》:“《方言》:‘愤,盈也。’《说文》:‘愤,懑也。’二训义同。人于学有所不知不明,而仰而思之,则必兴其志气,作其精神,故其心愤愤然也。下篇夫子言‘发愤忘食’,谓愤于心也。……《学记》曰:‘时观而弗语,存其心也。’注云:‘使之悱悱愤愤,然后启发也。’《记》又云:‘力不能问,然后语之。’‘力不能问’故口悱悱也。当心愤愤、口悱悱时,已是用力于思,而未得其义,乃后启发为说之,使人知思之宜深,不敢不专心致志也。”又:“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朱熹集注:“未得,则发愤而忘食;已得,则乐之而忘忧。以是二者俛焉日有孳孳,而不知年数之不足,但自言其好学之笃耳。然深味之,则见其全体至极,纯亦不已之妙,有非圣人不能及者。盖凡夫子之自言类如此,学者宜致思焉。”
         
      孔子所谓“发愤”,乃有志于学也,后颇奉行之。《淮南子·修务训》:“且夫身正性善,发愤而成仁,帽凭而为义。”高诱注:“帽凭,盈满积思之貌。”《汉书·董仲舒传》:“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羣儒首。”《后汉书·曹褒传论》:“汉初天下创定,朝制无文,叔孙通颇采经礼,参酌秦法,虽适物观时,有救崩敝,然先王之容典盖多阙矣,是以贾谊、仲舒、王吉、刘向之徒,怀愤叹息所不能已也。”《北齐书·刘逖传》:“发愤读书,在游宴之中,卷不离手。亦留心文藻,颇工诗咏。”及司马迁则易之于著述,对后人颇多启发。《后汉书·陈纪传》:“及遭党锢,发愤著书数万言,号曰《陈子》。”《仲长统传》:“每论说古今及时俗行事,恒发愤叹息。因着论名曰《昌言》,凡三十四篇,十余万言。”《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裴注引《魏略》:“植发愤告离而作诗。”《蜀书·秦宓传》:“(报李权书)故孔子发愤作春秋。”《吴书·顾谭传》:“幽而发愤,着《新言》二十篇。《知难》篇以自悼伤也。”韦昭《国语解叙》:“昔孔子发愤于旧书,垂法于素王。”《晋书·范弘之传》:“(与王珣书)吾少尝过庭,备闻祖考之言,未尝不发愤冲冠,情见乎辞。”《北史·刘昼传》:“昼求秀才,十年不得,发愤撰《高才不遇传》。”《乐运传》:“运常愿处一谏官,从容讽议,而性讦直,为人所排抵,遂不被任用。乃发愤录夏、殷以来谏争事,集而部之,凡六百三十九条,合四十一卷,名曰《谏苑》。”
         
      《后汉书·冯衍传下》:“(《显志赋》)聊发愤而扬情兮,将以荡夫忧心。”发愤扬情,所以“荡夫忧心”也。王襃《洞箫赋》:“寡所舒其思虑兮,专发愤乎音声。”(《文选》卷十七)陆机《思归赋》:“怀归之思,愤而成篇。……悲缘情以自诱,忧触物而生端;昼辍食而发愤,宵假寐而兴言。”(《艺文类聚》卷二十七)《南齐书·张敬儿传论》:“若情非发愤,事无感激,功名之闲,不足为也。”孔子发愤以成其仁,孟子发愤以成其义,汤、武发愤以成其功,司马迁发愤以成其名,此即所谓“太上立德,其此立功,其下立言”也。班固《典引序》:“伏惟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杨雄《美新》,典而亡实。然皆游扬后世,垂为旧式。臣固才朽不及前人,盖咏《云门》者难为音,观隋和者难为珍。不胜区区,窃作《典引》一篇,虽不足雍容明盛万分之一,犹启发愤满,觉悟童蒙,光扬大汉,轶声前代,然后退入沟壑,死而不朽。”(《文选》卷四十八)曹丕《与王朗书》:“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着篇籍。”(《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裴注引《魏书》)其《典论·论文》曰:“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宋书·谢灵运传》:“(《撰征赋》序)而远感深慨,痛心殒涕。遂写集闻见,作赋《撰征》,俾事运迁谢,托此不朽。”文章乃抵御死亡之有效途径,著作实为精神永久栖居之所,士君子若思不朽于世,立德、立功之外,实惟此一途耳。且立德人之所难,周、孔之后,能以德立者鲜矣;立功或时有所不适,或不处要路之津,或不得外物之助,空有其志、徒怀其心、废退坎坷以终者所在多有;惟此立言,但求诸己,愤发于内,言周于外,故所在可为。
         
      钱钟书《管锥编》又曰:“《荀子·宥坐》亦记孔子困阨于陈、蔡,子路有感,孔子举齐桓、晋文、越王勾践皆缘穷约而‘生霸心’,终之曰:‘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杨倞注:‘隐,穷约也;佚,奔窜也。’荀之‘广’、‘远’即孟之‘达’、‘作’也。孟、荀泛论德慧心志,马迁始以专论文词之才,遂成惯论。撰述每出于侘傺困穷,抒情言志尤甚,汉以来所共谈。如桓谭《新论·求辅》:‘贾谊不左迁失志,则文彩不发。……扬雄不贫,则不能作《玄》、《言》。’赵岐《孟子章句·题辞》:‘余困吝之中,精神遐漂,糜所济集,聊欲系志于翰墨,得以乱思遗老也。’钟嵘《诗品》上《汉都尉李陵》:‘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至此。’韩愈、白居易反复道是。韩《送孟东野序》:‘物不得其平则鸣’云云;《柳子厚墓志铭》:‘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其文学词章必不能自力。’《贞曜先生墓志铭》:‘维卒不施,以昌其诗。’《上兵部李侍郎书》:‘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奋发乎文章。’《荆潭唱和诗序》:‘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音要眇,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白《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序洛诗》:‘予历览古今歌诗,……多因谗冤遣逐,征戍行旅、冻馁病老、存殁别离,……世所谓文士多数奇,诗人尤命薄,于斯见矣。’《与元九书》:‘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斯之甚耶?’孟郊《招文士饮》:‘诗人命属花。’徐凝《和夜题玉泉寺》:‘风清月冷水边宿,诗好官高能几人!’宋祁《景文集》卷九六《淮海丛编集序》:‘诗为天地缊,……然造物者吝之。其取之无限,辄穷踬其命而悑戾所为。余略记其近者。’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盖愈穷而愈工。然则非诗能穷人,乃穷者而后工也。’王安石《哭梅圣俞》:‘诗人况又多穷愁,李杜亦不为公侯;公窥穷阨以身投,坎坷坐老谁当尤。’晁补之《鸡肋集》卷三十《海陵集序》:‘文学不足以发身,诗又文学之余事,为之而工,不足取世资,故世称少达而多穷。’张耒《张右史文集》卷五一《送秦观从苏杭州为学序》:‘世之文章,多出于穷人;故后之为文者,喜为穷人之词。秦子无忧而为忧者之词,殆出于此耶?’贺铸《庆湖遗老集》卷一《留别僧讷》:‘诗解穷人语未工。’又卷九《题诗卷后》:‘端惭少作老更拙,不废汝诗吾固穷。’朱熹《朱文公集》卷五六《答徐载叔》:‘放翁之诗,读之爽然,近代唯见此人为有诗人风致。……恐只是不合做此好诗,罚令不得做好官也!’莫不滥觞于马迁‘《诗》三百篇大抵发愤所作’一语。轗轲可激思力,牢骚必吐胸臆;穷士强颜自慰,进而谓己之不遇正缘多才,语好词工乃愁基穷本,文章觑天巧而抉人情,足以致天仇而招人祸,如孙樵《孙可之集》卷二《与贾希逸书》、陆龟蒙《甫里文集》卷一八《书李贺小传后》、周必大《平园续稿》卷三七均痛乎言之。”
         
      按钱氏此节所引较为集中,故备录之,惟其于诗何以致人穷、穷何以能诗工则阙而不言,大失撰述之旨;盖其学仅以排比资料见长,而不能发前人未发之思也。从本质而言,诗人乃追求自我实现者,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会成为专制制度之破坏者,他自觉将自己看作整个社会之敌人,通过伤害社会之方式来促进社会进步;此外,诗人旨在追求自由之精神与独立之人格,而此人格与精神均与封建专制相违背,因之,屈原之后,封建专制制度逐渐严密,诗人也越来越成为边缘人物,被迫从政治舞台退场,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但正是在此旁观过程中,诗人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之事,并进而探索万物之表像下所隐藏之秘密。作为个体而存在之诗人,其作品一般分为两类,为个体所写或为群体所写,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分离,惟有对自我有所认识者才能关注世界,反之亦然。个体即使从群体中独立出来,也需要放到群体背景上来认识;而群体不可能认识自己,它只能有待个体来认识。而诗人首先是一个认识者,他不但认识自己,也认识回家之路,更认识此路所穿越之国土。其次,诗人还是思考者,他从思考自己之生存状态开始,以思考未来之生存状态结束,在此中间,他会思考以前与所处时代之生存状态。他既是旁观者,思考者,也是批评者,预言者,当然也有一些诗人会成为实践者,他们追求诗性生存,而这种生存无疑会弱化专制统治,即使不能有所破坏,至少也会使专制统治显得缺乏人道。虽然历代均有诗人被吸收入统治阶层,作为专制之修饰,或愚民之工具,但这种吸收其实质上乃是一种变相收买,被收买者付出自由之精神与独立之人格,以至于很难再作为“诗人”而存在。
         
      在中国古代,诗人要面对两种恐惧:自然死亡之恐惧,人为死亡之恐惧。所谓人为死亡,应排除一切偶然因素,将其理解为专制制度所造成之死亡。中国古代社会是贵族政体,实行个体独裁统治,个体独裁统治与集团独裁统治相比,较为弱小,较容易被推翻,且独裁者乃有血有肉之个体,因之也更具人情味,但这并不能掩盖其专制本质。专制能引发恐惧,恐惧则使人趋向于结党或孤独,独裁者对他人有生杀予夺之权,他制定法律,阐释法律,监督法律,执行法律,他凌驾于法律之上,集立法、执法、监法于一身,有时,出于短期利益或需要,还更改甚至否定法律。独裁者总是首先违背自己所立之法律,而且即使在其违背之后,也不允许他人违背;当利益冲突仅存在于被统治者之间时,法律可能还起一定平衡作用,一旦此冲突危及独裁者之利益,独裁者为保护自己利益而践踏自己所立之法律将不可避免。中国历代权力争夺之所以残酷,父杀其子,子弑其父,兄残其弟,弟贼其兄,所在多有,其根源就在于独裁者之权力得不到限制,一个人想驾驭自己之命运而不愿为他人所驾驭,最可靠之途径就是爬到权力最高层,而一旦他达到此目的,首作之事就是屠杀那些妨碍、威胁甚至反抗其专制之敌人,并采取一切措施巩固自己之统治。成则生,败则死,且死非一己之事,往往诛及亲族、友朋、弟子。且统治集团内部,非惟最高独裁者者有生杀予夺之权,即一般官吏,在其职权范围内,亦可以快意恩仇(《新唐书·陈子昂传》:“县令段简贪暴,闻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纳钱二十万缗,简薄其赂,捕送狱中。子昂之见捕,自筮,卦成,惊曰:‘天命不佑,吾殆死乎!’果死狱中,年四十三。”可见其一斑),结党营私,把持要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一人得志,泽及亲近,一人失意,毒遍乡土(《宋史·苏轼传》:“(王安石)曰:‘人须是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弗为,乃可。’轼戏曰:‘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安石笑而不言。”亦可证),如果中国古代社会实行民治,每个人都有保护自己生命之权力,且此权力人人平等,任何人之任何剥夺行为都处在法律监督之下,未经法庭公开判决,任何人都不会失去财产、自由与生命,且一人之过由一人担承,权力竞争者即使得到权力亦无权剥夺失败者原有之权力,更无权剥夺失败者之生命,那么,这种对人为死亡之恐惧可能就会相对弱化,诗人需要面对者将仅为自然死亡之恐惧,从而将诗学上升于哲学范畴。《易经》卦辞、《道德经》均为诗体哲学著作,此后,诗歌史上再没有出现类似作品,愚谓其原因就在于秦统一六国之后,封建专制逐渐严密,使诗人陷入个体恐惧中不能自拔,而无从关心人类终极的缘故。屈原在《天问》中对人类终极问题有所思考,盖其所处时代,正是专制制度已经开始确立但并未完成之时,正是亚专制社会向正式专制社会转变之时。
         
      初,舜禅位于禹,禹东巡,至会稽,协和者有万国;周武王时,侯伯尚千余人,中国形势与地中海周边相似,虽名义上拥戴周之统治,然各地有各地之风俗,各国有各国之文字,各君有各君之政体,且国中有国,君下有君,专制制度根本无法普遍确立。迤逦至于春秋,诸侯尚三十有余,逮至战国,攻夺兼并,存者惟七。然即使世界已经如此窘迫,诗人也还有一定自由。《史记·屈原列传》:“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李康《运命论》:“而后之君子,区区于一主,叹息于一朝。屈原以之沈湘,贾谊以之发愤,不亦过乎!”(《文选》卷五十三)屈原有去他国之自由而不利用,固见其高风亮节,然此自由毕竟还存在。接着“六国毕、四海一”,秦焚书坑儒,统一文字、度量衡,划分郡县,建官设制,出言曰令,发号曰旨,才彻底将统治与被统治间之界线划分清楚,从而使专制体制在中原地带得以正式确立。然而此专制体制因为建立得迅速而彻底,超出了当时社会之接受能力,故而未能得到长久维持。汉初,有鉴于此,又实行分封制度,然所封之国既少,异姓分封者又渐被剪除,以至刘姓诸侯尾大不掉,复酿内乱,后取晁错之计,逐渐削减其封地,终于又建立与秦相近之统治。而社会对此也逐渐习惯以成自然。中国之专制政体缘何历两千年而不变,愚谓其原因在于无更好政体可以借鉴,中国周边国家,多摹仿中国,使中国觉得自己之政体虽存在弊病,毕竟还是最有效者,因之总以天朝上国自居,视他邦若蛮貊之乡,既无礼义之可言,又何政体之可说!直到近代,中国受列强侵略,军事失利,经济锐减,国人困而思变,兼西方国家之民治政体亦为知识界所知,梁启超旅日而始着《新民说》,访美之后终续成之,从此,国人始渐知民治与立宪之可贵,愈悉专制政体之不足取矣!
         
      如果我们想对专制制度于平等、自由之危害有所感受,通过个例进行考察,乃较易之途径。《韩非子》卷十三《外储说右上》“太公望东封于齐,齐东海上有居士曰狂矞、华士,昆弟二人者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于营丘,使吏执杀之以为首诛。周公旦从鲁闻之,发急传而问之曰:‘夫二子,贤者也。今日飨国而杀贤者,何也?’太公望曰:‘是昆弟二人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彼不臣天子者,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诸侯者,是望不得而使也。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无求于人者,是望不得以赏罚劝禁也。且无上名,虽知、不为望用;不仰君禄,虽贤、不为望功。不仕则不治,不任则不忠。且先王之所以使其臣民者,非爵禄则刑罚也。今四者不足以使之,则望当谁为君乎?不服兵革而显,不亲耕耨而名,又所以教于国也。今有马于此,如骥之状者,天下之至良也。然而驱之不前,却之不止,左之不左,右之不右,则臧获虽贱,不托其足。臧获之所愿托其足于骥者,以骥之可以追利辟害也。今不为人用,臧获虽贱,不托其足焉。己自谓以为世之贤士,而不为主用,行极贤而不用于君,此非明主之所臣也,亦骥之不可左右矣,是以诛之。’”将人比马,其专制之心昭然若揭。按韩非此说或出于杜撰,然亦有其社会基础。《孟子·滕文公下》:“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又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淮南子·泛论训》:“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子仲,又称田仲、陈仲、陈仲子,齐国隐士,如此贤人,亦又恨其不死者。《战国策·齐策四》“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章,赵威后问齐使者曰:“于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率民而出于无用”即可杀之,仲子所以能苟存者,因其乃齐国之世家也。
         
      总之,在中国古代,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只能共存于某种不可言说之恐惧中。(《诗·小雅·小宛》:“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郑玄笺:“衰乱之世,贤人君子,虽无罪犹恐惧。”《孝经·诸侯章》:“在上不骄,高而不包。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包,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文子·上仁》:“文子问曰:‘何行而民亲其上?’老子曰:‘使之以时而敬慎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天地之间,善即吾畜也,不善即吾雠也。昔者夏商之臣,反雠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自攻其君,归神农氏。故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被统治者若想生存,惟有如下几种选择:奋起反抗,同流合污、隐以避之。(《荀子·臣道》:“诗曰: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之谓也。故仁者必敬人。敬人有道,贤者则贵而敬之,不肖者则畏而敬之;贤者则亲而敬之,不肖者则疏而敬之。其敬一也,其情二也。”《说苑》卷十:“高上尊贤,无以骄人;聪明圣智,无以穷人;资给疾速,无以先人;刚毅勇猛,无以胜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智必质,然后辩之;虽能必让,然后为之;故士虽聪明圣智,自守以愚;功被天下,自守以让;勇力距世,自守以怯;富有天下,自守以廉;此所谓高而不危,满而不溢者也。”)诗人从来就不是革命者,不能指望他能起而抗之;且一般都有洁癖,不愿和其泥而扬其波;因此,隐忍以避之,最终就几乎成为诗人之唯一选择。然而,即使躲避亦不可能外在于专制之外,因为在专制者看来,自己为工具之使用者,他人均为实现其统治目的之工具,世间不能有外在于其刑赏之外者,于其无益者虽无害于世,亦在必诛之列;因为允许此类个例存在,即等于承认其专制尚有缺口,即等于承认其权力并非绝对,即等于承认可以有人与之平等,而这无疑等于否定专制制度本身。至于统治者视被统治者如工具,乃是必然,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受治于人,而且劳心者总是尽一切可能剥夺劳力者劳心之权力。且此躲避并非自愿,乃不得已而为之,即使如此,恐惧并不因此而消逝,总逐人之脚步,使其无处躲藏。(《论语·泰伯》:“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此恐惧无从抵御,惟死而后已。)且往往能表之于言词,非穷愁之词亦工,乃穷愁之词能动人之情衷耳。
         
      笔者翻阅史书,发现东汉蔡邕终其一生受专制之迫害,遭际较嵇康更为不幸,然限于标题,本文不再多述,仅就“诗穷而后工”一说加以考察。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之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草木鱼虫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寄妇之所叹,而穷人情之所难,盖愈穷而愈工。然则非诗能穷人,乃穷者而后工也。”其中“士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是关键,所谓“古穷人”大概是指居陋巷而不改其乐,隐首阳以采薇蕨,过周宫而吟“麦秀”,观汉阙而赋“五噫”者流,若误为穷汉、穷酸、穷措大,肯定是大失欧阳修旨意的。又按《宋史·梅尧臣传》云:“尧臣家贫,喜饮酒,贤士大夫多从之游,时载酒过门。善谈笑,与物无忤,诙嘲刺讥托于诗,晚益工。”欧阳修所言,非无据也。

      苏轼《次韵和王巩》:“谪仙窜夜郎,子美耕东屯。造物岂不惜,要令工语言。”与欧阳修有些异调。需要指出者是,李白贬窜夜郎后作诗并不多,可能临界晚年,遭破家亡国之祸,遽葬灵宝。唐玄宗招入宫中时,除几首《清平调》得酒与美人之助,有飘飘欲仙之感外,作于长安之诗篇所传甚少,有亦不类太白本色。可以说李白官封翰林的几年是有幸与不幸的(《唐会要》卷五十七《翰林院》“李白等,旧在翰林中,但假其名,而无所职。”)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二:“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招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亡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遽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本事诗·高逸》亦云:“常出入宫中,恩礼殊厚。竟以疎纵乞归。上亦以非廊庙器,优诏罢遣之。”唐玄宗本身也是诗人,对李白心下定是佩服之至的(李阳冰《草堂集序》:“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反一口断定“此人固穷相”,不可给他官做,富贵于他不是浮云,有可能还是鸩毒,后赐金放还,此与宋仁宗命柳永“且去填词”同见“爱才”之意。(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二引《艺苑雌黄》曰:“柳三变字景庄,一名永,字耆卿,喜作小词,然薄于操行。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獧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夺之,故予之也。柳永自言“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李白一介布衣,一名囚犯,一个被流放者,终客死他乡,子女困守田园而不能葬(《新唐书·李白传》:“白晚好黄、老,度牛渚矶至姑孰,悦谢家青山,欲终焉。及卒,葬东麓,元和末,宣歙观察使范传正祭其冢,禁樵采。访后裔,惟二孙女嫁为民妻,进止仍有风范,因泣曰:‘先祖志在青山,顷葬东麓,非本意。’传正为改葬,立二碑焉。”)可谓“穷”矣;然“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陵沧洲”(《李太白全集》卷七《江上吟》),发言吐属,犹似天外来音(李阳冰《草堂集序》:“不读非圣之书,耻为郑、卫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辞。”《开元天宝遗事》下:“李太白少时,梦所用笔头上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唐语林》卷五:“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板,上题曰:‘海上钓鳌客李白。’宰相问曰:‘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钩线?’白曰:‘风波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蜺为线,明月为钩。’又曰:‘何物为饵?’白曰:‘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宰相竦然。”《本事诗·高逸》:“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贺又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所言即此。《云仙杂记》卷一:“李白登华山落鴈峰,说:‘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天帝座矣。恨不得携谢朓惊人诗来,搔首问青天耳!’”《开元天宝遗事下》:“李白有天才俊逸之誉,每与人谈论,皆成句读,如春葩丽藻,粲于齿牙之下,时人号李白粲花之论。”《宣和画谱》卷九:“唐人作诗,未有如杜甫,时白亦差肩于甫。至其名章俊语,郁郁芊芊之气见于毫端者,固已逼人,是岂可与泥笔墨蹊径者争工拙哉?尝作行书,有‘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画尤飘逸,乃知白不特以诗名也。”)传诗千余首,较马嵬坡前、长生殿上之唐明皇遽肯少让乎!
         
      按李白自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教我不得开心颜”,其厌者非权贵,乃掌权之贵人耳。(《旧唐书·李白传》:“少与鲁中诸生孔巢父、韩沔、裴政、张叔明、陶沔等隐于徂徕山,酣歌纵酒,时号‘竹溪六逸’。天宝初,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又曰:“时侍御史崔宗之谪官金陵,与白诗酒唱和。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傍若无人。”《新唐书·杜甫传》:“甫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少与李白齐名,时号‘李杜’。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旧唐书·孔巢父传》:“巢父早勤文史,少时与韩准、裴政、李白、张叔明、陶沔隐于徂来山,时号‘竹溪六逸’。”《吴筠传》:“尝于天台剡中往来,与诗人李白、孔巢父诗篇酬和,逍遥泉石,人多从之。竟终于越中。”)《新唐书·李白传》:“白自知不为亲近所容,益骜放不自修,与知章、李适之、汝阳王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酒八仙人’。”李白与陶渊明相似,虽非“篇篇有酒”,亦自放于酒者(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万象奔走乎笔端,万虑泯灭于樽前。卧必酒瓮,行惟酒船。吟风咏月,席地幕天。但贵乎适其所适,不知夫所以然而然。”)其为人傲而不矫,狂而不饰,崇尚自然,贵乎天真(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嗜酒见天真。”)殊非名缰利锁所能拘束者(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乞归优诏许,遇我夙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赠李白》:“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向来吟《橘颂》,谁欲讨莼羹。不愿论簮笏,悠悠沧海情。”所言均此。)唐玄宗一见即知其不能被收买,更不宜作为愚民工具来使用,故赐金放还,良有以也。乐史《李翰林别集序》:“白有歌云: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及一杯水。盖叹乎有其时而无其位。呜呼!以翰林之才名,遇玄宗之知见,而乃飘零如是。宋中丞荐于圣真云:一命不沾,四海称屈。得非命欤!白居易赠刘禹锡诗云: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斯言不虚矣。”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聪明精粹而沦剥,贪饕桀骜以显荣。”杜甫《天末怀李白》:“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诗人所承载之使命迥异常人,故其遭际亦不苟同。李白晚年之流放,亦非偶然,盖诗人存在本身,即对专制社会之藐视与嘲笑耳。
         
      至于杜甫,自言“老年渐于诗律细”,他是得到去国北征、离乱丧弃之助的,其《梦李白》云“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者,亦野老自道耳。盛唐诗歌乃一现象,各家文学史均有论述,谓南北文化合流者有之,谓以诗取士者有之,但却忽略一重要因素,即唐代诗人自“四杰”、陈子昂后,均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一个“穷”字。李白《古风》一:“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杜甫《秦州杂诗》四:“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北征》:“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君意人莫知,人间夜寥阒。”《咏怀古迹》二:“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大有不堪回首问前途之感。然“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其本性有不可转移者,自身之穷困正遇“安史之乱”这一外部世界之贫困期,“世界旋转着,像一个衰老的夫人”,唐王朝“像一片成熟的玉米地在风中摇晃”(艾略特语),生灵涂炭,王道消夷,唯一美人也被勒死荒野,物质与精神,所处社会与所向往世界之间,诸多矛盾作用于同一颗心灵,自能“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矣。可以说李白、杜甫正处在中国专制时代之最大“荒原”中,处在封建社会由盛及衰之转折点上,与屈原所处时代之贫困相近,因之能异世接武,功垂文苑,为后世法。
         
      欧阳修曰:“非诗能穷人。”他官至高位,自可如是说,然一生事业全在黄州、惠州、厓州之苏轼却别有怀抱,《答陈师仲书》云:“诗能穷人,所从来尚矣,于轼特甚。”韩愈《送穷文》中提到“文穷”,刘克庄词:“陌上行人怪府公,还是文穷,还是诗穷。”诗文能使人穷,此乃天下公言,《苕溪渔隐丛话》卷十五引《漫叟诗话》云:“孟浩然‘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唐玄宗闻之曰:‘卿自弃朕,朕何尝弃卿。’孟贯诗‘不伐有巢树,多移无主花’,周世宗闻之曰:‘伐叛吊民,何谓有巢无主!’二子正坐诗穷,所谓转喉触讳。”苏轼也是因诗系狱,感柏台之夜长凄凄的(苏辙《栾城集》卷三十五《为兄轼下狱上书》:“轼居家居官,无大过恶,惟是赋性轻急,好谈古今得失。……每遇物托兴,作为歌诗,语或轻发……迹涉不逊,虽改过自新,而已陷于刑辟。”《栾城后集》卷二十二《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初公既补外,见事有不便于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视也,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言者从而媒蘖之。上初薄其罪,而浸润不止,是以不得已从其请。既付狱,锻炼久之不决。上终怜之,促具狱,以黄州团练副史安置。”《宋史·苏轼传》:“所为诗以为讪谤,逮赴台狱,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神宗独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处在政治高压时代,乃诗人之共同悲剧,周厉王不许人非议朝政,至路人以目交语,此类独裁者史不鲜书,言论在中国从来没有达到自由境界,更有甚者,有人因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陨首法场,相比而言,唐玄宗、周世宗还是有些仁者心肠的。闲阅《中国古代禁书大观》,发现几乎每一部值得一读的书都被焚烧、围剿过,“雪夜闭门读禁书”古人视为人生之乐事,就因此类书侥幸保存几句真话,而一个没有禁书可读的时代无疑是可悲的。
         
      在这里应探求一下:在贫乏时代里,诗人与诗之意义何在?海德格尔认为:“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语言虽然保持了诗的原始本性,但并不是诗,而是原诗。说语言是我们居住的家园就因为它包含有诗的质素。诗原于存在通过语言而达到真理。他说:诗的创作和“思”一样以同一方式面对同一问题,世界不是立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细细打量的对象,由于诞生与死亡,祝福与亵渎,我们不断地采纳它,抛弃它,误解它,又重新塑造它。作诗建造着“栖居”之本质,作诗与栖居非但并不相互排斥。毋宁说,作诗与栖居相互要求着共属一体。可以说,作诗乃是人之栖居的基本能力。因此,我们这些人必须学会倾听诗人的言说,因为诗意并不超临或脱离于大地,相反,诗意使我们进入大地,从属于大地,使我们真正幸福居住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可能。此外,海德格尔极其重视语言,他探求了语言之原始及派生意义后,断言“语言就是语言”,正如“思想就是教人思想”一样,语言存在之目的就是教人如何使用语言。它不仅是我们存在的最亲密的邻居,也是我们存在的家园,传统的观点全然忽视了语言最古老的自然的性质,使我们常常且太常常与那些随着言说而逝去的残余物相遇。他直率地说:“纯粹的被言说就是诗。”“诗自身并非只是日常语言的较高样式,不如说相反,日常语言是一种被遗忘的因此耗尽的诗,在那里不再有召唤在回响。”培根《论阅读》中说:“读诗使人灵秀。”诗乃语言矿床里的钻石,一个不懂诗的人永远是语言的奴隶。
         
      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一文中满怀深情地写道:基督的显现及其牺牲死亡,标志着诸神之昼终结的开始,黑夜降临。不仅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之光辉也已经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世界黑夜的时代是贫困的时代,因为它一味变得更加贫困。它已经变得如此贫困,以至于它不再能察觉到上帝之缺席本身了。而且,世界黑夜愈是趋近夜半,贫困就愈是隐匿其本质,愈是占据了更绝对的统治,于是,这贫困时代甚至连自身之贫困也体会不到,这种无能为力便是时代最彻底的贫困,贫困者的贫困由此沉入暗冥之中。由于上帝之缺席,世界便失去了它赖以建立的基础,丧失了基础的世界时代悬于深渊中。这个危险在于这样一种威胁,它在对人存在本身的关系中威胁着人的本质,而不是在偶然的危难中威胁着人的存在,这种危险对一切存在者都是危险而隐藏在深渊之中,必须是较早达乎深渊的短暂者,才能发现并且指出这一危险。因此,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人们必须经历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渊;但为此就必须有入于深渊的人们。短暂者总是比在天诸神更早地到达深渊,在这些人中间,谁能比其它人更早地且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入乎深渊,谁就能经验到那深渊所注明的标志。对于诗人而言,这就是远逝诸神的踪迹。在贫困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因此诗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世界的黑夜对诗人而言乃神圣之夜。但是,世界之夜的贫乏时代多么漫长……诗人是短暂者……走向诗歌的漫长道路是诗意地探问自身……短暂者没有获得他自己本性的所有权。死亡陷入迷一般的东西之中。爱情没有探究。——歌声仍然徘徊于极其贫乏的大地之上。 
          
      作为“诗人哲学家”的海德格尔运思深沉,难以蠡测,然溺水三千,吾取一瓢饮。他认为诗人是短暂者,尤其是入于深渊的冒险者,但诗人并不会消失于未来(“先行者是不可超越的,同样的,他也不会消逝;因为他的诗作始终保持着一个曾在的东西。”)相反,未来只能在他创造的语词中才能到达,并显现自身,可以说,没有诗人的存在也就无所谓未来的降临。他更重视诗人对时代或更确切地说时代对诗人地作用。他要我们不仅“诗意地栖居”,还要走向和到达“我们所能到达的地方”,我们所经过的桥梁就是诗,由于诗的提升之力,我们才能互相依附,飘然于深渊之上。海德格尔对“桥”情有独钟,他在《筑·居·思》一文中说:“桥‘轻松而有力地’飞架于河流之上。它不只是把已经现成的河岸连接起来。在桥的横越中,河岸才作为河岸而出现。桥特别地让河岸相互贯通。通过桥,河岸的一方与另一方相对峙。河岸也并非作为坚固陆地的无关紧要的边界线而沿着河流伸展。桥与河岸一道,总是把一种又一种广阔的后方河岸风景带向河流。它使河流、河岸和陆地进入相互的近邻关系中。桥把大地聚集为河流四周的风景。它因此伴送河流穿越河谷。……始终而且各不相同地,桥来回伴送着或缓或急的人们的道路,使得他们能够到达对岸,并且最后作为短暂者到达对岸。……桥以其方式把天、地、神、人聚集于自身。”(以上参见《海德格尔选集》,三联版,孙周兴译)艾略特在《获奖辞》中重申:由于语言,诗歌似乎把人们分离开来而不是团结起来,但其本身却给我们一个克服障碍的理由。“在每个诗人的作品中必然有许多只能对诗人居住的地区、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们才有魅力的东西。尽管如此,‘欧洲的诗’一词是有意义的,甚至‘全世界的诗’一词也有意义。”诗歌架起我们相互理解、彼此到达的桥梁。在这里补充一点,诗歌不仅是横向的桥梁,也是纵向的桥梁,诗乃人类心灵的立交桥,通过它。过去与现在,现在与将来,现实与梦想,凝成不可分割的一体。我们对传统的理解仅是建立在历史教科书上是远远不够的。可以说,历史仅是连绵不断的履迹,而诗却保存了几乎全部通往彼岸的精神。所谓“桥梁”,用吾国之说,即为“道”。而“得道者多助”,多助者自然就更容易达到自由境界。我们通过诗不仅可以对自己保持真诚,还可以到达很多地方,因之,虽然也有欲挥慧剑以斩情丝,愿生生世世勿为诗人者,可最终还是有人拜倒在那尊洁白眇远之大理石粲然微笑中,那朵水底盛开之冰冷火焰中,甘愿在其柔情抚摸下悄然死亡。
         
      “诗能穷人”,就笔者自身,也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之体验。古希腊有谚语:“贫穷妨碍成长。”——这包含一个不幸之真理。“清风明月尔应知”,我本“古穷人”遗子,却弃诗外一切如弊履。拚却十年时间,锻造一柄霍霍作响之长剑,却一直刺不中其玉体。她引我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北上雪国,以聆林语;为她,我爬过直耸百尺之脚手架,钻过近千米深之煤窟;我曾流水前弄碎明月,峰翼上扪问星辰;我在大地上种下玉米,旷野里燃起篝火;为她,我孤单走近生命第三十个年轮,在无人相伴之漫漫荒原上咀嚼苦味岁月。我爱,我孤独,我痛苦,此喊声发自肺腑,迸溅血腥,她却充耳不闻,刻板犹似时间,冷酷一如公众。有时,我“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只求一睹其芳容,只为感受一下那双丁香塑成小手之爱抚,一个人为疯子,一个自愿小丑,他满怀忧伤与狂热,可是,心肠云石般冷硬之女主人,却不知在眺望远方什么光耀而沉思。——这卖弄风情、欲望强烈的女人,虽为我所爱却根本未将我置放心上,在捉了多年迷藏之后,到底是飞到更疯狂、更容易被她欺骗之纯情少年哪里呢?还是已厌倦大地上的居民,逃到不为我们所知的另一星球或宇宙太空了呢?我不知道,也不想问,我已身倦力疲,无力追逐着她的追逐了!我没有把她“像一个空酒瓶似的扔到窗子外面”,但清醒时也生出“此妇不出,则家无宁;此妇不出,则神不清”的想法,不过,最终还是她松开章鱼般魔爪,也许,她已觉察作为诗人的我早已死亡,她不再“陶醉于我的鲁莽,崇拜着我的疯劲”。然而,也有这样一些时刻,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寒松流云,冷然稀音,我独坐黄石之巅,薄雾荒原上流动,菜花田野里盛开,几片流云割裂苍天的弧线依依不断,我隐约听到太古殿堂里一尊石像崩颓,原始墓穴里飞出燃烧火鸟,一只袋鼠跃过风沙吹老的岁月,我的故乡,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家园,终于打开庭院之门,一朵野菊粲然微笑了,她引导我返回“蓝色的泉源”。天与地的结合是一首诗,剑与酒的结合是一首诗,我与所爱的泪郁郁的眼睛间的感通是一首诗,诗与创造者完美地结合更是一首诗。她既不可言说,也不可能在文字的引导下完全降落,但我却被她的眼神、睫毛和世界的整个安排打动了,依我看来,从这样一种强烈地相互吸引里,世界终究会流出最终的真理。
         
      让我们再回到苏轼身上,他并非如笔者一样“至无”。那么?这位“识字耕田夫”又是因何感到“至穷”的呢?据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言,轼少怀大志,读《后汉书·范滂传》至“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颇有感发。(《宋史·苏轼传》:“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好贾谊、陆贽书,欲行其志于天下(《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宋史》本传论:“苏轼自为童子时,士有传石介《庆历圣德诗》至蜀中者,轼历举诗中所言韩、富、杜、范诸贤以问其师。师怪而语之,则曰:‘正欲识是诸人耳。’盖已有颉颃当世贤哲之意。”)然其志惟雄,其道惟艰,人天不佑,贬逐流窜,不一而足。《宋史》本传云:“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必以爱君为本,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羣臣无出其右。但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安于朝廷之上。”苏轼之所以不能安于权力之中心,在于变法派掌权时,则抵御变法;保守派执政后,则对抗保守。其实,他对两派之人均无恶意,与其王安石、司马光甚至私交甚善,当其系狱柏台时,二人均不遗余力以解救。可以这么说,他对抗的是权利之体现者,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自觉而无畏地把自己放在权势之对立面,以此平衡权力的不道德因素,及专制对世道人心之侵害。即使以现代理论来审视,他也不失为中国历史上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幸而他比较达观,颇解陶渊明耕饮之旨,参禅索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虽“出没风波里”,但觉蜀道平,后流贬惠州,黄山谷寄诗云“时宰欲杀之”,此与杜甫赠李白“世人皆欲杀”,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苏轼《答陈师仲书》又云:“人生如朝露,意所乐则为之,何遐评议穷达,云诗能穷人者固谬,云不能穷人者,亦未免有意畏穷也。”一个不畏穷者,坎坷岂能奈他何,读《东坡志林》及其诗文集,觉“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云:“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孔子谓伯夷、叔齐古之贤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公实有焉。”《宋史》本传论亦曰:“轼不得相,又岂非幸欤?或谓:‘轼稍自韬戢,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虽然,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苏轼正因未能进入权力之中心,保持了诗人品质。王国维《人间词话》谓其“纵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真先有见于我心矣!
         
      忧、愁、哀、悲、悼,均从心,差不多同源,均由“穷”而生,而愁之为物,“其去也若缘云之难,其来也类走丸之易”(《文苑英华》卷九十一王襃《愁赋》),《诗》三百篇已为滥觞。《召南·草虫》:“未见君子,我心伤悲。”《邶风·柏舟》:“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终风》:“谑浪笑傲,中心是悼。”《卫风·氓》:“静言思之,躬自悼矣。”《竹竿》:“驾言出游,以泻我忧。”《王风·黍离》:“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兔爰》:“我生之后,遭此百忧,尚寐无觉。”《秦风·晨风》:“未见君子,忧心如醉。”《陈风·泽陂》:“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桧风·羔裘》:“岂不尔思,劳心忉忉。”又:“岂不尔思,中心是悼。”《匪风》:“顾瞻周道,中心怛兮。”《曹风·蜉蝣》:“心之忧矣,与我归息。”《豳风·西山》:“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小雅·四牡》:“王事糜监,我心伤悲。”《采薇》:“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又:“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出车》:“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鸿鴈》:“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沔水》:“心之忧矣,不可弭忘。”《正月》:“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十月》:“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又:“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雨无正》:“鼠思泣血,无言不疾。”(郑玄笺:“鼠,忧也。”)《小弁》:“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白华》:“啸歌伤怀,念彼硕人。”《何草不黄》:“何草不黄,何人不矜。哀我怔夫,独为匪民。”哀行旅者有之,哀不见君子者有之,哀孤独者有之,哀世事变迁者有之,哀时间流逝者有之,哀无家室者有之,多见于《国风》与《小雅》中,此即所谓“变风”与“变雅”也。《诗大序》曰:“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诗三百篇,哀伤乃基调也。
         
      至于《楚辞》则纯粹乃忧愁之产物。《史记·屈原列传》:“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闲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班固《离骚赞序》:“屈原以忠信见疑,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王逸《楚辞章句序》:“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遭时闇乱,不见省纳,不胜愤懑,遂复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离骚经序》:“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袤,忧心烦乱,不知所愬,乃作《离骚经》。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别离,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九歌序》:“《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闲,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故其文意不同,章句杂错,而广异义焉。”《九章序》:“《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思罔极,故复作《九章》。章者,着也,明也。言己所陈忠信之道甚着明也。卒不见纳,委命自沉,楚人惜而哀之,世论其词,以相传焉。”《天问序》:“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旻昊,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大招序》:“屈原放流九年,忧思烦乱,精神越散,与形离别,恐命将终,所行不遂,故愤然大招其魂。”《文心雕龙·辨骚》:“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钱钟书《管锥编》:“读之如覩其郁结蹇产,念念不忘,重言曾欷,危涕坠心。旷百世而相感,诚哉其为‘哀怨起骚人’(李白《古风》第一首)也。”朱熹至“不敢直以词人之赋视之”(《楚辞集注序》),何者?盖屈原将真实自我灌注于其中耳。屈原之前,诗人之个性在作品中虽有所表现,然而并不完整,也不集中,更无突出之处,直至屈原,作品中才真正具有属于自己的惊心动魄的东西,使阅读者首先为其人格所折服。可以说,屈原留给后世者并非几篇词赋,而是一个人,此人或许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班固《离骚序》谓其“露才扬己”,虽含贬义,然亦可见屈赋立意在于张扬自我),然而正是此类“道德上的瑕疵”,使他保持了自己的独特性,从而不再面临被他人代替之危险。《史记·屈原列传》:“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班固《离骚序》:“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其不能及者,非惟文辞,实乃人格缺乏屈原之力度耳。《史记·屈原列传》:“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离骚赞序》曰:“其辞为众贤所悼悲,故传于后。”非偶然也。
         
      关于屈原之人格,前人多有所论,举其较显著者。《史记·屈原列传》:“其志絜,其行廉,……其志絜,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正义:“言屈平之仕浊世,去其污垢,在尘埃之外。推此志意,虽与日月争其光明,斯亦可矣。”此处应注意,司马迁谓其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非谓其文章可与日月争光,虽志即包含文章,然毕竟与径指文章者不同,盖屈原不受世之浊秽,皭然泥而不滓,如日月不为浮云之遮蔽相似,故能发其光明耳。
         
      《汉书·扬雄传》:“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崏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按子云虽能为深沉之思,然其品格似不足取,故朱熹《楚辞后语序》谓其“反讪前哲以自文”也。《楚辞后语》卷二《反离骚序》云:“然则雄固为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离骚》之谗贼矣,它尚何说哉!”又曰:“洪兴祖曰:‘吾恐重华许原之沉江以死,不许雄之投阁以生也。’斯言得之矣。”庞应龙《楚辞后语跋》:“借先生《资治通鉴纲目》之书读之,见其所书雄之死曰:‘莽大夫扬雄卒。’则知先生之所以贬雄者,其意盖有在也。”按子云《反离骚》作于《剧秦美新》前,朱熹崇屈原是,其贬子云亦过甚其词,谓其“反讪前哲以自文”已非,至谓比之蔡琰而不及,尤谬。明将之翘《七十二家评楚辞序》:“雄为莽大夫,而复反其意以自文过。倘屈氏有鬼,必执罪而问之。”(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亦承朱说,窃恐子云九原有知,虽愧而不服也。
         
      班固《离骚序》:“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将屈原降为“贬絜狂狷景行之士”,盖班固人品界乎相如、扬雄之间,不及太史公远甚,故于屈原之人格不能有切近之认识。
         
      王逸《楚辞章句序》:“且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故有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悔于剖心,然后德立而行成,荣显而名著。若夫怀道以迷国,详愚而不言,颠则不能扶,危则不能安,婉娩以顺上,逡巡以避患,虽保黄耇,终寿百年,盖志士之所耻,愚夫之所贱也。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谓之云云,是亏其高明,而损其清洁者也。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志,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王逸对《楚辞》体味既深,于屈原命运不能不怀同情,故所见远在班固之上,然其所论仅限于忠君,对屈原忠诚于内在自我却昧而不解,乃通儒之见,非诗人之论也。
         
      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曰:“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按班固《典引序》:“诏因曰: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文选》卷四十六)《后汉书·蔡邕传》:“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则“显暴君过”之论出于班固,畅于王允,颜氏由此追溯至屈原耳。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黄叔琳曰:‘文人多陷轻薄,评论悉当;独于三闾,未免失实。’纪昀曰:‘此自班生语,不干颜君事,谓之决择无识可,谓之失实不可。’”按此乃颜氏列论“自古文人,多陷轻薄”,非专评屈原,所言既非,其过却不全在班固,盖班固仅言其“露才扬己”,之推则益之以“显暴君过”也;之推人品本无足取,故所见又在班固之下(刘勰《文心雕龙·程器》篇“略观文士之疵”云云,省屈原而不言,其见即居乎颜氏之上)。
         
      故洪兴祖慨然而辨其非,《楚辞补注》卷一曰:“非死为难,处死为难。屈原虽死,犹不死也。后之读其文,知其人,如贾生者亦鲜矣。然为赋以吊之,不过哀其不遇而已。余观自古忠臣义士,慨然发愤,不顾其死,特立独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之气,岂与身俱亡哉!……仲尼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又曰:‘乐天知命,有忧之大者。’屈原之忧,忧国也;其乐,乐天也。太史公作传,以为云云,斯可谓深知己者。……屈子之事,盖圣贤之变者。使遇孔子,当与三仁同称,雄未足以与此。班孟坚、颜之推所云,无异妾妇儿童之见。”按洪氏所论与王逸相近,谓屈原之死非偶然也,实有不得不死之原因,是矣。惟其所言为外在而非内在耳。
         
      朱熹因持中庸之道,故其说亦折乎其中,《楚辞集注序》:“原之为人,其志行或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然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原之为书,其辞旨虽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然皆生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虽其不知学于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独驰骋于变风、变雅之末流,以故醇儒庄士或羞称之。然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夫抆泪讴唫于下,而所天者幸而听之,则于彼此天性民彝之善,岂不足以交有所发,而增夫三纲五典之重!此予之所以每有味于其言,而不敢直以‘词人之赋’视之也。”《楚辞后语》卷二《书反离骚后》云:“呜乎,余观洪氏之论,其所以发屈原之心者至矣!然屈原之心,其为忠清絜白,固无待于辩论而自显;若其为行之不能无过,则亦非区区辩说所能全也。故君子之于人也,取其大节之纯全,而略其细行之不能无弊。则虽三人同行,犹必有可师者,况如屈子,乃千年而一人哉!孔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此观人之法也。夫屈原之忠,忠而过者也;屈原之过,过于忠者也。故论原者,论其大节,则其它可以一切置之而不问。论其细行,而必其合乎圣贤榘度,则吾固已言其不能合于中庸矣,尚何说哉!”
         
      按朱熹谓屈原自沉汨罗为“忠”之过,虽未言何以为过,其意实与颜氏“显暴君过”同。秦前,“显暴君过”似不为非,为君者尚恐不闻己过,汉初,吸秦亡训,于言论略少限制,故司马迁得畅所欲言耳。《汉书·司马迁传》:“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杨恽传》:“恽母,司马迁女也。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则其书于宣帝时始流布也。恽效仿外公,所言无忌讳,终以是见杀(《汉书·杨恽传》:“得所予会宗书,宣帝见而恶之。廷尉当恽大逆无道,要斩。”)言论自由逮汉宣一厄,后萎靡不振,迄至于今,可为太息。又按,屈原觉生无益于世,即选择死亡,亦属其天赋人权,后世非议屈原者,谓其章显君过,实乃囚人见别有自由者不平于心所发之怨言耳。人之自由非惟言论,即生死亦人所选择,愿生则生之,欲死则死之,存乎自然而已,必也自然以终,又何自然之有?《易·系辞下》云:“天地之大德曰生。”然天地又何尝不许人死也。朱熹陷入理障而不能自拔,其所见如是,固不足非议。今人论屈原,不尚其盅君,惟誉其爱国,而于其爱己之心,阕而不言,盖此辈本心已碾碎于专制之轮,其不能发明屈原之心也明矣!
         
      中国自炎汉以降,惟知“忠君”可尚,何则?盖天下本天下人之天下(《吕氏春秋·贵公》:“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自然之物原为全体所有(《吕氏春秋·去私》:“天无私覆也,地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烛也,四时无私行也,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有人据之,则不能不启纷争,既不能分化为全体公有,相比而言,一人居之较多人居之更容易为公众所接受,此其一;其二,财产转移之际,几乎总是与纷争相联系,争则不能无斗,斗则不能不有伤有死,且容易殃及无辜,所谓“兴,百姓哭;亡,百姓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忠君”有对自己及他人生命关爱之因素。其三:争斗过程中,往往造成财产本身之损失,古代士大夫之所以特别强调“忠君”,实际暗含不愿财产在转移过程中造成不可避免之损失耳。其四:所谓“忠君”,即不愿意经常变换所事之主,这也是人之常情,性格之惯性而已。当然,这中间也隐含对自由之恐惧:人之居进屋子,显然已不及野外自由,然居入之后,野外虽充满诱惑,但也充满危险,相比之下,屋子里的生活才真正接近生活之本质:虽失去一定自由,但也使生命得到更有效之保存。忠君之错误不在于忠,而在与承认君之存在,承认独裁者具有宰割万民之权力,这才是危险的。虽然在一个崇尚平等之社会里,人与人之间也不可能完全平等,但如果人们承认人与人之间可以不平等,那就等于给暴君或独裁者提供温床。中国古代社会之弊端在于:人们不是用生命保卫和平,而是用和平来换取生命;不是用权利来捍卫自由,而是用自由来交换权力。惟有独裁者拥有运用权力之自由,拥有剥夺他人自由之权力。至于他人,既无自由亦无权力:言论无自由,死亡无权力。因为专制体制之所以能够建立,其基础在于整个社会只能有一套伦理观念,甚至只能有一种思想占据指导地位,如果言论可以自由,将异说纷呈,使整个社会处于纲举不能目张之状态,更有甚者,可能还会有人胆敢探索其专制之秘密,怀疑其合理性,并进而空想更为合乎人性之政体,这无疑会使专制体制表现出其固有之荒谬性,从而动摇专制之基础。其次,在专制者看来,被专制者均其工具而已,如果这些工具也有选择死亡与生存之自由,那无疑就等于嘲笑他之权力,剥夺他之部分权力,是而可忍,孰不可忍!专制者只能允许自杀者像狗一样死掉,如果某自杀者死得竟然像一个人,怎能指望他会安心容忍呢?屈原因为在其辞赋中表现出常人难以企及之人性,使非议者很难忽视其人格之存在,故其死令后世之专制者颇为狼狈,朱熹所言,正合其需,明清两代,朱子学大盛,非偶然也。
         
      逮至汉代,刘彻《秋风辞》:“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乐极生悲,又为“愁”掘出新源。按汉诗后代推崇者以无名氏“古诗”为最,《诗品》卷上:“其体源出于《国风》。陆机所拟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其体温以丽,其意悲以远,钟嵘已经注意到“悲”为《古诗》之基调。《古诗十九首》五:“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十四:“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又《病妇行》:“我欲不伤,悲不能已。”《伤歌行》:“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言愁比较突出者当属《古歌》,词曰:“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坐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趣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古诗》虽源于《国风》,所谓“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苏武诗),在修辞方面却更逐渐体味到愁具有不可言说之特性,“我欲不伤,悲不能已”二句,尤其令人难以为怀。另外,张衡《四愁诗》,虽取意楚骚,亦自铸伟辞,后世摹仿虽多,鲜有及者。愁由诗入赋,由赋渐至于文。曹植《释愁文》:“予以愁惨,行吟路边,形容枯悴,忧心如焚,有玄虚先生见而问之曰:‘子将何疾,以至于斯?’答曰:‘吾所病者愁也。’先生曰:‘愁是何物。而能病子乎?’答曰:愁之为物,惟惚惟怳,不召自来,推之弗往。寻之不知其际,握之不盈一掌。寂寂长夜,或羣或党,去来无方,乱我精爽。其来也难进,其去也易追,临餐困于哽咽,烦冤毒于酸嘶。加之以粉饰不泽,饮之以兼肴不肥,温之以火石不消,摩之以神膏不稀。受之以巧笑不悦,乐之以丝竹增悲。”“愁”与扬雄所逐之“贫”,韩愈所送之“穷”相似。简文帝《序愁赋》:“情无所治,志无所求,不怀伤而忽恨,无惊猜而自愁。玩飞花之入户,看斜晖之度寮。虽复玉觞浮碗,赵瑟含娇。未足以袪斯耿耿,息此长谣。”(《全梁文》卷八)释真观《愁赋》:“若夫愁名不一,愁理多方,难得覙缕,试举宏纲,或称忧愦,或号酸凉。蓄之者能令改貌,怀之者必使回肠。尔其愁之为状也,言非物而是物,谓无象而有象,虽则小而为大,亦自狭而成广。譬山岳之穹隆,类沧溟之滉瀁。或起或伏,时来时往,不种而生。无根而长,或比烟雾,乍同罗网。似玉叶之昼舒,类金波之夜上,。尔乃过违道理,殊乖法度,不遣唤而辄来,未相留而忽住,虽割截而不断,乃驱逐而不去,讨之不见其踪,寻之靡知其处。而能夺人精爽,罢人欢趣,减人肌容。损人心虑。”(《续高僧传》卷三十)言愁无根而生,无迹而至,避之无所,送之无处,“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泥人之甚,无赖之极,故愁人多欲畅游以散之。
         
      《诗·邶风·泉水》:“驾言出游,以泻我忧。”《魏风·园有桃》:“心之忧矣,聊以行国。”《楚辞》所言尤多,“离骚”即“向愁告别”也(此钱钟书说)。《管锥编》第二册:“《庄子·山木》鲁侯有忧色,市南宜僚进言谓‘游于无人之境’、‘大莫之国’,则可以‘去君之累,除君之忧’;庾信《愁赋》曰:‘深藏欲避愁。’李白《暮春江夏送张祖监之东都序》曰:‘吁咄哉!仆书室坐愁,亦已久矣。每思欲遐登蓬莱,极目四海,手弄白日,顶摩清穹,挥斥幽愤,不可得也。’韩愈《忽忽》曰:‘忽忽乎吾未知生之为乐也,欲脱去而无因。’辛弃疾《鹧鸪天》曰:‘欲上高楼本避愁。’莫非欲‘离’弃己之‘骚’愁也。《远游》开宗明义曰:‘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王逸《九思·逢尤》曰:‘心烦愦兮意无聊,严载驾兮出戏游。’逸自注或其子延寿注:‘将以释忧愤也。’正是此旨。忧思难解而以为迁地可逃者,世人心理之大顺,亦词章抒情之常事,而屈子此作,其巍然首出者也。”(按庾信《愁赋》遍检倪璠《庾子山集注》、严可均《全后周文》皆无,未知钱氏何所据而云然)正如蔡琰《胡笳十八拍》所言:“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阮籍途穷痛哭,羊祜登岘长叹,良有以也。去国怀乡之迁客骚人,往往感极而悲,满目萧然,至于“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大抵乃进退两忧间之短暂放假而已。旅游之外,愁人亦有思以酒解之者。《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周南·卷耳》:“我故酌彼兕觥,唯以不永伤。”李陵《与苏武诗》:“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汉古诗《西门行》:“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曹操《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然“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此类情状,多是“举杯消愁愁更愁”而已。范仲淹《苏遮幕》:“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御街行·秋日怀旧》:“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则侈乎言之矣。
         
      愁既散之无途,消之无物,惟有毅然承受,转而化之,《魏风·园有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即杜甫《至后》“愁极本凭诗遣兴”之意。张说《江上愁心赋》:“贯愁肠于巧笔,纺离思于哀弦。”周密《扫花游》:“情丝恨缕,倩回文为织就那时愁句。”均谓化一把辛酸泪为满纸荒唐言,韩愈《送孟东野序》:“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袁宏道《叙小修诗》:“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正因穷愁无处消送,故发为歌诗,欲为之赢得知己者之眼泪耳。穷与愁有内在联系,不到日暮途穷,断不肯“人言愁,我始欲愁”(《晋书·王承传》),穷之所以能激发“善鸣者以鸣”,就因为它酿造处愁这杯苦酒。陆游对此有很好诠释:“清愁自是诗中料,向使无愁何得诗?不属僧窗孤宿夜,即还山驿旅游时。天恐文人未尽才,常教零落在蒿莱。不为千载《离骚》计,屈子何由泽畔来?我辈钟情不自由,等闲白却九分头。此怀岂独骚人事,《三百篇》中半是愁。”
         
      诗题《读唐人愁诗戏作》,故涉笔成趣,但“诗家事业君休问,不独穷人亦瘦人”(李白亦嘲杜甫“借问何来太瘦生,只为从前作诗苦。”)诗既为愁之产物,无愁当然不能作诗,但也有些初学者,不知“功夫在诗外”,也不解“挥毫当得江山助”的道理,往往闭门自造愁,“无忧而为忧者之词”,以使自己伤心。范成大《陆务观作春愁曲,悲甚,做此反之》:“诗人多事惹闲情,闭门自造愁如许。”(《石湖诗集》卷十一)陆游《后春愁曲》:“醉狂戏作春愁曲,素屏纨扇传千家。当时说愁如梦寐,眼底何曾有愁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二载蜀妓《鹊桥仙》:“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只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诗人总是善于陈述伟大谎言,通晓“脱空”艺术,此诗艺所由来也。“动便春愁满纸”、“为赋新诗强说愁”,乃作诗初级阶段,亦必然阶段,若不经此训练,值“辗转翻侧,寤寐思服”之际,恐怕真如晏几道《谒金门》所言“欲把此情书万一,愁多反搁笔”也。本来一派浩浩春水,他却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笔玉笋般秋山,他偏遥忆一同望过之兄弟;长亭道上一般芳草,他认为惟有归去时好;燕支山下雪尚未消,他就梦想江南楼头佳丽;一方岘山石干他甚事,偏要对之垂泪;一株霸桥柳本与其无关,却要对之泫然;落花流水元无意,清风明月岂有情,他贪得无厌,甚至想挽时光倒流;空山鸟语本乃极静之境,他却恨曲径不能通幽,禅房徒深花木……王慎中《碧梧轩诗集序》曰:“云木石鱼鸟兽草木之见者,皆可怨之物;写而为诗者,皆不乐之旨。”唐彦谦《小院》:“清宵宜惆怅,不必有离情。”刘禹锡《三台》:“不应有恨事,骄甚却成愁。”诗人心上本来就扎有一根悲哀的钩刺,即使一缕流水上鳞散般月光也能摇得生痛。而当愁有大至不可直说时则以他物比之,(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贺铸《横塘路》:“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庭飞絮,梅子黄时雨。”)若愁真至不可直说亦无物可比时,不妨顾左右而言他(辛弃疾《丑奴儿》“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李清照《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声声慢》:“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范成大《南柯子》:“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己东流、那肯更西流。”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语也飕飕。”)左右亦不可说,还有一哭(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哭不尽意,尚有一醉(秦观《好事近》:“醉卧古藤荫下,了不知南北。”)醉不尽兴,终有一死(文天祥《金陵驿》:“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惟有坟墓才肯庇护诗人,惟有泥土才会理解并倾听,沉默乃言说的极致。
         
      愁乃诗之原动力,诗人正是靠愁之杠杆撬出诗之花蕊,《汉书·礼乐志》:“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而动,然后心术形焉。”《食货志上》:“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与歌咏,各言其伤。”《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何休解诂:“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在远古时代,生产工具落后,人民经日劳作,尚怀衣食之忧,故“相从而歌”,——“适彼乐土”、“愿得我所”——用诗歌来表达对理想生活之强烈愿望,但代代人望沉夕阳,经历沧海桑田之变换,人类之黄金时代终是渺远梦想。因之,诗自始即伴愁怨而生。嵇康《声无哀乐论》:“劳者歌其事,乐者舞其功。夫内有悲痛之心,则激哀切之言。言必成诗,声比成音。杂而咏之,聚而听之;心动于和声,情感于苦言,嗟叹未绝,则泣涕流涟矣。夫哀心藏于内,遇和声而后发。和声无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无主之哀心,因乎无象之和声,其所觉悟,唯哀而已。”此虽论音,实与论诗无异。随历史延进,人类居所拓宽,手足加长,但愁这条章鱼也日渐丰硕起来。
         
      与忧愁相对者为欢乐,乐毗于阳,哀毗于阴。《庄子·盗跖》篇:“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廋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闲,忽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杜牧《九日齐安登高》:“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续神仙传》:“许碏插花满头,把花作舞,上酒家楼醉歌。”)欢乐之光易逝,穷愁之夜偏长,人在快乐之肥皂泡上滑行,根本来不及沉思,待黄梁梦醒,早是春意阑珊,秋风又起。因之,人在快乐时多不去写诗(嘴巴只有在不能接吻时才肯歌唱),即作也只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决没有推敲锻炼之精致。另一方面,欢乐本身即孕育对失去之恐惧,《兰亭集序》即揭示“乐极生悲”之理(“信可乐也”——“岂不痛哉”——“悲夫”),并断言“后之览者,将有感于斯文”,非虚言也!但奇怪的是,悲极却很少生出乐来,可能愁属内在,乐为外在,愁不招自来,乐寻也难至,打个比喻,愁是我们法定婚姻对象,是命定“天魔星”,我们只能学习与之共处之艺术,而乐则是脾气古怪之情人,是以怪诞舞步旋转之小林妖,只能偶一逢之,“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如果情人亦同居如妻子,乐即变为愁矣! 
          
      工,原指匠人而言,亦官名。《左传》隐公十一年:“周谚有之曰.山有木,工则度之。”《论语·卫灵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周礼》有《考工记》一篇专论“百工”之所业:“审曲面埶,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墨子·法仪》:“虽至百工从事者,亦皆有法,百工为方以矩,为圜以规,直以绳,正以县。”后其义有延申,《说文》工部:“工,巧饰也,象人有规榘。”《广韵》:“巧也。”《玉篇》:“善其事也。”又曰:“官也。”《诗·小雅》:“工祝致告。”毛传:“善其事曰工。”孔颖达疏:“工者巧于所能。”《吕氏春秋·不屈》篇:“说以不听、不信。听而若此,不可谓工矣。不工而治,贼天下莫大焉。”其义与“巧”相近,《处方》篇:“今有人于此,擅矫行则免国家,利轻重则若衡石,为方圜则若规矩,此则工矣巧矣,而不足法。”与“拙”相对。《知度》篇:“若此则工拙愚智勇惧可得以故易官,易官则各当其任矣。”《不二》篇:“夫能齐万不同,愚智工拙,皆尽力竭能,如出乎一穴者,其唯圣人矣乎!”《知接》篇:“所能接近而告之以远化,奚由相得?无由相得,说者虽工,不能喻矣。”《史记·虞卿列传》:“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此处之“工”,已接近于言辞。《西京杂记》卷二:“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并工为牛马飞鸟众势,人形好丑,不逮延寿。”已谭及艺术。《新论·道赋》:“扬子云工于赋。”则施之文学。《文选》卷第十六《长门赋序》:“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御览》卷八十八引《汉武故事》:“上好词赋,每行幸及奇兽异物,辄命相如等赋之,上亦自作诗赋数百篇,下笔而成,初不留思。相如造文弥时而后成,上每叹其工妙。”此以“工”论文之滥觞也。《宋书·谢灵运传论》:“相如工为形似之言。”《诗品》上:“张协巧构形似之言.”“工为”即“巧构”之意。《诗品》卷上:“汉婕妤班姬,其源出于李陵。《团扇》短章,词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侏儒’一节,可以知其工矣!”卷中又曰:“魏文帝诗,其源出于李陵,颇有仲宣之体则。新歌百许篇,率皆鄙质如偶语,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玩,始见其工矣。”又评“宋法曹参军谢惠连”曰:“工为绮丽歌谣,风人第一。”评“梁左光禄沈约”曰:“虽文不至,其工丽,亦一时之选也。”《文心雕龙》亦多所言之,兹不具叙。 
          
      自沈约“四声八病”之说盛行后,“工”更多倾向于格律之谨严,然格律谨严之应制诗多非佳作。《诗品序》:“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盖古诗多出于自然,不求其工而自合声律。钱谦益《题交芦言怨集》:“古人之诗,以天真烂漫、自然而然者为工,若以剪削为工,非工于诗者也。”工有画工与化工之分,画工者有形迹可寻,虽工而不能妙造自然;化工者,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月出松间,泉流石上,似天籁借人籁以发之,因其能达自然之境,故无须锻炼推敲而自工。所谓“工”否之标准取决于自然接近之程度,一首诗只要接近自然,就不可能不工。但如果仅从声律而言,工乃诗之基本条件,而非诗之极至。杨慎《升庵全集·琐语》:“庄周、李白神于文者也,非工于文者所及也。文非至工,则不可为神,然神非工所能至也。”诗至于能神,非常罕见,即圣于诗者,亦不能篇篇皆神。有些诗,初读未觉其妙,至临其境,始悉其工。李纲《重校正杜子美集叙》:“子美之诗凡千四百三十篇……平时读之,未见其工,逮亲更兵火丧乱之后,诵其诗,如出乎其时,犁然有当于心,然后知其妙也。”还有一种情况,周紫芝《竹坡诗话》曰:“余倾年游蒋山,夜上宝公塔,时天已昏黑,月犹未出,前临大江,下视佛屋峥嵘,时闻风铃,铿然其声,忽记杜少陵诗‘夜深殿突兀,风动金琅铛’,恍然如己语也。又尝独行山谷间,古木夹道交阴,惟闻子规相应木间,乃知‘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之为佳句也。又暑中濒溪,与客纳凉,时夕阳在山,蝉声满树,观二人洗马于溪中,曰:此少陵所谓‘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者也。此诗平日诵之,不见其工,惟当所见处,乃始知其为妙。”僧虚中《流类手鉴》:“夫诗道幽远,理入玄微。凡俗罔知,以为浅近。善诗之人,心含造化,言含万象。且天地、日月、草木、烟云皆随我用,合我晦明。此则诗人之言,应于物象,岂可易哉?”诗具有难以“理解”的特征,盖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袁宏道《三弟回志喜》:“世事穷来见,文章病后工。”纳兰性德《填词》:“往往欢娱作,不如忧患工。”赵翼《题元遗山集》:“国家不幸诗人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将个人际遇纳入时代魔沼中,又提出一值得注意之问题。但凡人度过几许岁月,多有沧桑之感,又加吾国历史,治少乱多,很多诗人一生灾难频仍,不处改朝换代之际,也及战乱灾荒之年,《三百篇》中已半是愁怨,诗人自识字始即与愁相遇(人生忧患识字始),因读而愁,因愁复诵,诗中之愁,与身世之感,往往契合无间,发生共鸣。诗人与读者之关系,颇似施虐者与受虐者,当然真正诗人与合格读者多兼此双重特性,时而施虐,时而受虐,抽打那些抽象语词跟折磨真实肉体一样,由痛而生快感,以抵御现实生活中快速女人之缺与缓慢时日之多,亦即古人“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之意。若读及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皆并之作品,极易因羡生妒,由妒致怨,觉得与作者大有不共戴天之仇,仿佛不是生活于同一块土地之上。从另一方面而言,诗一旦写出,作者即告隐退,“新诗改罢自长吟”已非“口占一绝”之吟,诗人此时之心情如新嫁娘相似:“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朱庆余《近试上张籍水部》)斯夫婿因人而异,有时诗人并不面对大众,只为二三知己、梦中人、甚至自己写作,诗人要以读者身份加以审察。而读者由于语言、时地、遭遇、教育、信仰、家庭背景、社会关系及年龄、性别不同所造成之障碍,往往受到鞭笞还感觉不到痛。故诗非作之难,实知之难,刘克庄认为“诗当与诗人评之”,但诗人也与常人一样“观听殊好,爱憎难同”,《文心雕龙·知音》篇:“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文人相轻”乃古今通病,与文人相捧一样为祸匪浅,所谓“遥闻声而相思”者,仅存于博大心灵之间。昔屈原有言:“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此类怨尤,史不绝书,那些终成其伟大者,“大抵生时不遇,死而垂声者众焉”。“诗当与诗人评之”,然也有非诗人而得为诗人知音者,柳永、秦观颇受情楼红粉垂青,能说那些心窍玲珑、风流旷诞之佳丽非沦落骚客之知音乎?
         
      知音实难,欧阳修尝言:“昔梅圣俞作诗,独以吾为知音,吾亦自谓举世之人知梅诗者莫吾若也。吾尝问渠最多得意处,渠咏数句,皆非吾赏者,以此知批图所赏,未必得秉笔之人本意也。”黄庭坚《书林和靖诗》曰:“欧阳文忠公极赏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而不知和靖别有咏梅联云:‘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以胜前句。不知文忠公何弃此而贵彼。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恶只系于人。”诗之工与不工,并无定见,“得失寸心知”而已。《文心雕龙·知音》:“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言人悦与己同者,帕斯卡《思想录》:“当一篇很自然的文章描写出一种感情或作用的时候,我们就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我们所读到的那个真理,我们并不知道它本来就在那里,从而我们感动得要去热爱哪个使我们感受到他的人;因为他显示给我们的并不是他本人的所有,而只是我们自身的所有;而正是这种恩惠才使他可爱,此外我们和他之间的那种心灵一致也必然引得我们衷心去热爱他的。”(商务印书馆版。何兆武译)所言即此,可参看。实则人亦慕与己截然相反者,东施效颦是也。下面我想集中说一下“诗穷而后工”之本义。
         
      首先,“穷”字不可看杀,不要单纯从“至无者穷”上理解,应辩证看待:一方面之穷正可能导致另一方面之富。凡·高与其弟书信中说:“谁为自己选择了贫困,并喜爱贫困,谁就拥有无穷的财富,并且永远听得见自己良心的呼唤。”(《凡·高自传》,欧文斯通编着)尘世之财富容易汩没人之良心,扭曲人之天性,使人丧失面对自我的时间,并减少与现实斗争的勇气,淡化渴望未来的热情。洛根·史密斯也说:“贫困与她的姐妹孤独——有高超才能的人总是乐意向她们求教。”(《琐事集》,主万译)既然地壳之某一部分凹陷必然导致另一部分凸起,那我们又何必呵斥并惧怕“这两位寒酸的王室侍女”呢?
         
      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十四曰:“欧阳公云:非诗能穷人,穷者而后工。愚谓穷者兼贫贱而无显誉者言也。富贵之人,经营应接,无晷刻之暇,其于诗不能工,人皆知之。至若富贵者,篇章始成,谗谀之人交称誉。有显誉者一言偶出,信耳之人同声应合,苟非虚己受益,鲜不为其所惑。此人未易知也。惟贫贱无显誉之人,人得指其瑕疵,造诣未成,则困心横虑,日将月就,无虚声而有实得,是以穷者多任务耳。此予身试而实验者。”许氏坐实“穷”字,乃“推敲”门弟子,至于“人得指其瑕疵”,看来亦喜拜“一字师”者。然此类情状,大诗人也难免,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一“绿”字更至十许始定。古诗讲究字眼,往往一首取一二句,一联取一二字,为其眼目。富贵之人勿须作诗,自有颜如玉温其体之凉,千钟粟解其腹之厄,黄金窟蔽其身之忧,亦无须凭诗以消昼,即读亦如雨中之草色,遥看而不坐藉,焉肯为吟安一字而捻去髭须乎?惟有“古穷人”能“嫁德不嫁容”,与之周旋到底,或者呕心,或者秉烛,觅三年而始得,一吟而双泪流,此犹幸事,“怕得是像牡蜊壳里的一颗明珠,那本是一块心病,经过多久的滋润涵养才能磨练孕育出来,写出来那里去找顾主?”(梁实秋《雅舍小品·谈诗》)
         
      钱谦益《冯定远诗序》言之极是:“古之为诗者,必有独到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学,轮困逼塞,偃蹇排奡,人不能解而己不能自喻者,然后其人始能为诗,而为之必工。是故软美圆熟,周详谨愿,荣华富贵,世俗之所叹羡也,而诗人以为笑。凌厉荒忽,敖僻清狂,悲忧穷蹇,世俗之所询姗也,而诗人以为美。人之所趋,诗人之所畏,人之所憎,诗人之所爱,人誉而诗人以为忧,人怒而诗人以为喜。故曰:‘诗穷而后工,而穷人之必工。’其理然也。”
         
      法国象征派诗人兰波也说:“诗人要长期地、广泛地、有意识地使自己的全部官能处于反常的状态,以培养自己的幻觉能力,各种式样的爱情、痛苦与疯狂;寻找他自己,在自身耗尽一切毒物,以求吸取它们的精华。这是一场难以形容的折磨,在这种折磨中,诗人要有坚定的信念和超人的勇气,成为世界上最严重的病人,最狂妄的罪犯,最不幸的落魄者——同是又是学问最渊博的人!因为他达到了未知领域,既然他培养了自己比任何人都丰富的灵魂。”(《兰波诗全集》附录三《书信选·致保尔·德梅尼》,葛雷译)诗人不仅是短暂者,探险者,更是密谋者,怀有颠覆世界或重整乾坤之企图,他排斥诗之一切敌人,只在诗中居住。正如某女士情书所云:“我的……你是轻柔的音乐,是我的曙光,我的夕阳,我生命的源泉,我的垂柳,我的希望和我的期望,我的梦想,我的幸福,我的死亡,我的生命之船,是我的温柔的小羔羊,也是我通往天堂的大门。”——他将自己埋葬于诗间,诗乃开出他骨缝里的花朵。
         
      元好问《论诗绝句》:“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这不由使人想其波德莱尔笔下之“信天翁”)若仅似杨万里《送姜尧章谒石湖先生》所云“青鞋布袜软红尘,千诗只博一字贫”,倒也罢了,不能保证人格之独立,则不如弃樊笼而返自然。《诗品序》:“使穷贱易安,幽居糜闷,莫尚于诗。”是有史实参证的。史书中有《独行列传》、《隐逸传》等,专门记载那些不得意于世而遁迹山林,兄花弟草,盟鸥放鹇之高贤韵士,不以耕作为劳,不以天下累己。关于隐者何以能为佳诗,吴宽《石田稿序》云:“尝窃以为穷而后工者,不若隐而后工者为工也。盖隐者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日以耕钓为生,琴书为务,陶然以醉,飘然以游,不知冠冕为何制,钟鼎为何物,且有浮云富贵之意,又何云穷?是以发于吟咏,不清婉而和平,则高亢而超绝。”
         
      崇幽尚隐,自古已然,“独自逍遥在静谧之林里,追怀贤士哲人之幽思”(贺拉斯诗句),还有什么享受能比此更值得向往呢?成为自己的朋友,时常聆听心灵之泉的声音——“吾神愈静则泉愈喧,泉愈喧则吾神愈静”——那时高尚思想就会充满你的心灵。隐逸者,虽陷入穷而不为穷困,他居不求安,食不求饱,“待暮春三月,莺飞草长”,必登高而赋,颂其所见,临水而咏,乐其忘归。
         
      贫困与孤独对那些生命力不强、心神不能守一者无疑是一剂泻药,但真正诗人却由此探索生命之极美。克尔凯郭尔《日记》中写道:“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在多长的时间里,以及在怎样的层次上他能够甘于寂寞,无需得到他人的理解。”“能够毕生忍受孤独的人,能够在孤独中决定永恒之意义的人,距离孩提时代以及代表人类动物性的社会最远。”他钟情于石楠荒原,“在这片石楠丛生的荒原上,人们会真心实意地叩问自己。因为,在这里,一切都裸露在上帝面前。”(《克尔凯郭尔日记选》,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晏可德 姚蓓琴译),无独有偶,凡·高也忠情于石楠荒原,他在1878年7月给弟弟的信中说:“人生中也有我们的内心充满宁静与情趣的时刻,我们的整个人生就像通过石楠荒原的小径,但也不总是如此。”
         
      克尔凯郭尔又说:“我肝肠寸断,没有一丁点指望在下界获得常人所说的幸福生活(在世上富足且长寿),没有一丁点指望拥有一个幸福温馨的未来——此乃家庭生活的历史延续性的最自然不过的结论和结局——我在令人绝望的绝望当中抓住了人类仅有的理智方面,紧紧地依附于它——我的各种观念竟成了我唯一的欢乐……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他清醒地意识到,一根悲哀的钩刺扎在心上,只要这根钩刺在那里,他就是一个冷嘲热讽的人,一旦拔掉,自己就会死去。因此纵然“感觉是那么孤独”,他依然怀着无畏的精神,“在我的概念里,赢得胜利并不意味着我赢得了胜利,而是理想通过我赢得胜利,纵然它把我当作牺牲。”“我相信自己是要被献祭的,因为我理解我的痛苦和烦恼使我得以创造性地钻研有益于人的真理。”他“愈发真切地看到,有些人将要做其它人的牺牲。”因为“只有一个死人的声音才能打破沉寂,这个死人生前一辈子都想要获得这样一种境遇而锻炼自己,即为了能够讲论一个死人。”
         
      让我们再看看《变形记》作者卡夫卡吧,他说:“在你同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卡夫卡书信日记选》,百花文艺版,叶廷芳、黎奇译)他坚信“受难是这个世界的积极因素”,他意识到自己的弱点正是自己力量之所在,把自己看成“最幸福的和最不幸的人”——幸福是因为自己并不缺乏承受痛苦的能力,不幸是因为这一承受只能增加自己的痛苦,他必须呕吐一些什么,必须点燃一把火,烧热围困他的冰冷的空间,他“经常尝到了想象一把小刀在心中转动的快乐”,作为一个孤独者,他“从生命的开始便似乎自愿只求越来越少的空间”,他敏感地意识到,世界的一切都企图“粉碎”他。他不愿见人,害怕各种声响,有一次他甚至想象蛇一般爬到隔壁房间里去,跪在地板上请求他的妹妹和其女友安静下来,“应该静悄悄地把我放到一个角落里去,能够呼息就心满意足了。”
         
      有着“画家的拳头”的凡·高1878年12月写道:“人们未必能说出禁锢我们,限制我们,似乎要埋葬我们的究竟是什么,然而人们能够感觉到有某种障碍、某种藩篱的存在。”诗人之责任就是要打通这种障碍,拆除此类篱墙,让明媚阳光透射进来,温暖这个我们生存的空间。卡夫卡在一九一三年的日记中写道:“我心中空虚迷茫,活像一只失群的羊,在夜里,在大山中,或者像一只跟着这么一只羊跑的羊,如此失落、孤独,却没有诉苦的力量。”有那一位“牧羊人”敢于深蹈夜的腹部,把此类“迷途羔羊”从风雨肆虐中,峻岩围困中,饥饿打击中拯救出来,重新给予他“太阳之子”的威严呢?他说:“我不相信世上有什么人的内心状况与我相似,可是我能够想象这样的人的存在;但如果说有一只神秘的乌鸦不停地围绕着他们的脑袋飞旋,就像它围绕着我的脑袋飞旋一样,那我就连想象都办不到了。”又说:“大雨如注。迎向大雨吧,让钢铁般的雨柱将你穿透,在水中滑行吧,它会载你漂去,不,呆着别动,挺直身子,准备迎接那突如其来、且无穷无尽倾泻而下的阳光。”……当他读到克尔凯郭尔《法官手册》时,情不自禁地写道:“他与我都处在世界的同一边,他箱一个朋友一样与我心心相印。”克尔凯郭尔说过“我则必须以后人为知己”,他终于被患有同一种病症的人找上了。关于他们的成就已无须再言,现在全世界都向这两位先行者表示敬意,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是处于贫困时代不甘于贫困,让理想通过自己的牺牲获得胜利的诗人。
         
      让我们静静地倾听卡夫卡的言说: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要,仅仅等待着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与孤独好了。这世界将会在你面前脱去外壳,它不会别的,它将飘飘然在你面前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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