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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晓红:《红楼梦》诗社与明清江南闺媛结社小识
【时间:2011/7/7 】 【来源:《红楼梦学刊》二零零五年第九辑 】 【作者: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俞晓红】 【已经浏览5699 次】

  内容提要:《红楼梦》描写了大观园结社的缘起与过程、诗社活动的形式与内容,表现了大观园群钗的才情与个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江南贵族名媛结社的社会风尚。
    关键词:红楼梦 明清闺媛 诗社

    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诗也是文备众体的小说无法割舍的有机元素。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不仅为小说人物代拟了诸多符合人物身份教养性情气质的诗词作品,而且还将大量篇幅放在了诗社的表现上,对大观园居民结社的缘起、过程、活动形式、名次衡定等作了详细描绘,对展现才媛们的性格与情感起了重要的辅助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红楼梦》诗社的存在,也与明清时期江南一带城市贵族名媛喜结诗社的社会风尚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红楼梦》中诗社得以成立,缘于贾探春病中无聊之时的偶然一念。探春的得病缘由也很有诗意,是因为在新晴之夜玩赏月下清景,时间稍长,为风露所欺,受凉不出,因伏几凭床,处默飞思,便欲效法古风,盘桓山水,开启吟社,于是广发英雄帖,遍招社员。探春花笺自云,起社以宴集诗人、醉飞饮盏为目的,以雄才雅会、不让须眉为目标。大观园诗社起自探春病中之邀,意在力显探春之不俗资质;大观园诸女一邀就到,乃是对共所企慕的闺中性灵生活的精神呼应。身为寡嫂的李纨和唯一男性的宝玉亦踊跃而至,兴味盎然,是探春敏思慎行个性和出色组织才能的绝好印证。

    起社之思既源于探春,改名之意则出自黛玉。黛玉以社员为诗翁,便要求洗尽姐妹叔嫂字样,另取雅号,立即得到李纨的赞同,且李纨率先为自己定下“稻香老农”之名。“蕉下客”为探春自取,穿插黛玉的插科打诨,妙趣横生;“潇湘妃子”乃探春为回敬黛玉而命名,何等自然对景;“蘅芜君”何其典雅,偏出自李纨之口;“菱洲”、“藕榭”何其简洁,恰来自宝钗之思。如果在场诸人均有名号,则显平而满,所以要留下贾宝玉名号不定,以待后日方出。避开俗称,意欲彰显诗社成员之间的平等雅致;就地取材,则又昭示大观园诸媛才思的别致清新。

    名号既定,则须推社长。社长应为诗社的发起人和组织轴心。李纨年长,自动请缨要做社长,还推举菱洲藕榭两人为副社长,同时规定了管理工作职责:社长先做东道,负责提供宽敞的社所;副社长一个出题限韵、一个誊录清场。诗社领导一正二副,均是“不能作诗”的“俗客”,潜规则仿佛是:年长者为社长;才庸者为社长。探春深知其意,也不勉强,反而用抗议不公的方式悄悄为她们解除可能有的尴尬;黛玉宝钗亦不吱声;宝玉则承接李纨的话意,提议往社所稻香村去,过渡无痕。李纨却并不着急回稻香村,只说今日先商议;等探春要求先做东道,李纨也就顺水推舟,把第一次社会定在了秋爽斋。

    推举社长的过程中也顺带立了社约:诗会时,宝黛钗探四人必做,李纨迎惜可做可不做,以管理为主;社会则一月两次,有兴可增;组织形式则有出题、限韵、监场,全部做完后还要评判诗作的优劣,定出名次。第一次诗会以白海棠为题,社即名“海棠诗社”,便宜简单;诗作名次由李纨评定;会后定下初二、十六位开社日期,出题、限韵都以李纨意志为准。怡红公子对名次略有异议,却被社长以“罚”约为名压下。可知社约是诗社的运作规则,体现了诗社的活动方式,也为诗社的正常运行提供组织保障。

    大观园诗社第一批成员有李纨、迎探惜、宝黛钗共七人,以园内居民为主;次日便扩大到园外,因史湘云补做了两首白海棠诗,获得了入社资格,顺利补入诗社。若以贾宝玉为轴心来看,以上成员之间均有血缘关系,或系正规的家庭成员。后来身居副钗第一位的香菱因企慕诸媛雅集,在经过循序渐进的作诗速成训练之后,也跨过了门槛补入社来;此后不久,因李纹李绮岫烟宝琴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同时到京,没交投名状先参加了诗会,又借咏梅诗集体亮相了一回。这五位社员均与宝玉无直接的血亲关系,然亦在亲戚或亲戚的亲戚范围之内,较第一批成员关系略疏,且从金陵、姑苏等江南地带聚来京城,有跨区域性和流动性等特征。

    “一夜北风紧”的好句,起了一个开放式的首句,为其他人续联留下了无限空间;还有一位女尼妙玉,也会在湘黛联吟之际悄然冒出,在湘黛后力不加时续上数十句,要翻转她们的凄楚悲凉,而后获得湘黛的“诗仙”赞誉。王熙凤和妙玉都算不得诗社的正式成员,凤姐吟诗是书中绝无仅有的一次反串,在大俗之中点染一丝小雅;妙玉则应是不在编的社外诗友,虽有吟咏佳句,却始终没有正式加入诗社。凤妙二人,一与宝玉有血缘之亲,一与宝玉及众人毫无血亲关联;一为京城官员之女,一来自姑苏仕宦人家。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和诗社成员的来源与结构形成了呼应。

    诗社既然成立,组织也已建构,社会便成要务。社会是大观园诗社活动的具体过程,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诗社既起,探春提议今日此刻便开一社,李纨便就才见的白海棠命题,以为不必赏了再作,迎春限韵限体,探钗宝黛一时作成四首,次日湘云依韵再成两首,得到众人热捧。湘云以此为底,自告奋勇明日做东邀社,于是菊花诗十二首一气连贯、琳琅排出,大有明月海潮共生之势。这是大观园诗社的第一个阶段:海棠社阶段。第二阶段由香菱学诗蓄势,芦雪庭即景联句铺垫,咏红梅诗编成了诗社的华艳花冠,随后众人所制灯谜十余首,又点染了诗社的生命激情。此时可谓大观园诗社的红梅花阶段,邀社人虽非薛宝琴,然宝琴毫无疑问是红梅花冠上最灿艳的一朵红宝石。冬去春来,万物更新,散了一年的诗社因为林黛玉的《桃花行》而重建,社因名桃花,林黛玉做了社主。至暮春,则又以柳絮为题,众词缤纷而出,各呈风致。是为诗社的第三阶段。再至仲秋之夜,湘黛二人结伴至凹晶溪馆联吟,直至“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句出,诗社之生命已显凄清颓败的征兆,妙玉出而续貂,仍不能改露浓霜重、苔滑竹野的局势,大观园诗社之衰微已是不可避免的了。中秋联吟可谓诗社的第四阶段。海棠社起自秋,梅花诗灿于冬,桃花社绚在春,鹤影花魂冷于秋夜:诗社的主体活动完构了大观园的四季时空。

    从社员活动内容看,社会也呈现了丰富的形式感。咏白海棠诗限韵限体,一题分咏;菊花诗则是事先拟题,限体不限韵,数题分咏;宝黛钗三人的咏螃蟹诗原是即兴之作,算得上是同题分咏。香菱咏月诗是限题限韵又限体,恰是一人三咏;雪中联诗是出题限韵,有别于前数次之七律而特设五言排律,众钗加宝玉联吟而成;咏红梅诗则又还原为七律,虽限韵却以“红梅花”三字分别为韵,同中有变;随后灯谜诗则以七绝为主,用韵和诗题均无限制。《桃花行》新人耳目,以歌行体翻转原先以律绝一统天下的局面,虽有各作桃花诗一百韵的提议,终因诸媛力不能逮作罢,故成黛玉一人一题一体之势然;史湘云偶成一令,调寄《如梦令》,促发了起社填词之兴,于是要改新鲜样儿,与黛玉拟了柳絮之题,限《临江仙》、《西江月》、《南柯子》、《唐多令》、《蝶恋花》等各色小调,请来众钗拈阄分咏。再至中秋联诗,虽亦是五言排律形式,却又与芦雪庭数十人即景联诗有异,只湘黛二人联吟,末了以妙玉独吟补缀。(除了正式社会之外,第18回元妃省亲时临时组织的那次诗会,征得诗作十一首,基本上是一人一题,律绝都有,七言五言均可,韵脚不加限制,可谓大观园诗社成立之前的一次预演。)从诗题到诗体再到用韵,或同咏、或分咏、或联吟,大观园诗社的社会虽不十分正规按时,却是变化有致,在众钗歌咏靓丽的青春生命和逼仄的生存情境之际,构成彼此呼应、时空共构的复调世界。

    大观园成立诗社,实有较量诗作的意思。所以诗社每一次活动,均要根据诗作情况评判优劣,酌定名次。有时候是社长李纨一言定名,有时候又由众钗共同议定。海棠社时,在宝玉力推下,众人都道潇湘妃子诗作为上,李纨却以“含蓄浑厚”为标准裁定了蘅芜诗稿第一,得到探春附和,怡红公子对自己压尾的评议心悦诚服,对蘅潇二诗高下却还要提出异议,最终却被社长以权压下。菊花诗十二首,社长李纨以题新、诗新、立意新为标准,将潇湘妃子所作三首判为前三名,然后依次是蕉下客、枕霞旧友、枕霞旧友、蘅芜君、蘅芜君,怡红公子仍然落第。三首咏蟹诗,众人公推宝钗所作是食蟹的绝唱。咏红梅诗中,宝琴所作被公推为第一。也许咏梅诗还不足以拉开宝琴与李纹李绮才力比并的距离,所以作者又让宝琴独吟怀古诗,且一气作了十首;因为末两首涉及《西厢记》、《牡丹亭》剧情,引发钗黛二人的不同意见,最后还是社长李纨出来发了一通议论,平息了争执。桃花社时,作者先让林黛玉《桃花行》一枝独秀、无人相与颉颃,后列出诸柳絮词,仍以众人拍案叫绝方式,公推蘅芜君为尊,其次是潇湘妃子、枕霞旧友,再次是宝琴、蕉下客。湘黛中秋联袂至水馆联吟,既无社长在旁做裁判,也很难就两人之作分出高下;最后妙玉补缀,被湘黛赞为诗仙,似有场面客套的因素在内。社会每次参与人数和发表诗作多少不一,长短各异,形式各样,每次评出名次的方式也有不同,但有两点却较为一致,贯穿始终:一是每次较量诗作,不是薛宝钗得冠,就是林黛玉夺魁,贾宝玉总是殿后;二是每回名次的评判,要么众人一词、公推某人为尊,要么由社长李纨出面平衡优劣、裁定排名。由此可见,社员审美评判标准还比较一致,而诗社由年长的寡嫂李纨执政也十分适当。

    大观园诗社既较量诗作,也就相当于是大观园群钗的一次次赛诗会。诗作既为曹雪芹代拟,则每次诗会由谁夺冠也成了曹雪芹诗学理念和审美态度的一个表征。海棠诗会上,李纨评定蘅芜君为冠,不仅因为蘅芜君描画的白海棠形象清洁淡雅,切合薛宝钗的珍重芳姿和素朴个性,亦符合诗会裁判李纨的生活态度,更因为蘅芜之作含蓄浑厚,恰是“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在大观园诗歌创作中的文本典范;而林潇湘的“偷来三分白”与“借得一缕魂”固然灵巧,但“怨女啼痕”、“娇羞倦倚”的形象却多多少少有点怨有点伤,相对于“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教是一种越规。所以在稻香老农的审美视界里,潇湘妃子的风流别致要让位于蘅芜君的含蓄浑厚。菊花诗会中,林潇湘的诗作虽有“素怨”、“秋心”、“相思”、“幽怨”等触动伤感情怀之词,却都是在表达对菊花高洁贞白情操的倾慕相思之情,而菊花在传统诗歌王国里却一向是士子高洁人格的象征,在某种程度上是作者人格的代拟和书写,无关深闺怨慕;而薛作中“断肠”、“闷思”、“念念”、“寥寥”、“慰重阳”之语,却一反蘅芜君含蓄豁达的主体风格,显示了柔弱寂寞的思妇口吻。所以菊花诗会前三名都是林黛玉,而薛宝钗只列在第七第八名。红梅诗会上,虽未一一评定名次,薛宝琴的诗作被公推最好,也反映了在众人心目中,凡涉血痕酸心、魂梦情愁之作,均不能及豁朗洒脱之境。桃花诗因无人能再,自然无法排名。柳絮词六人只作得五首,林潇湘之语悲,薛宝琴之声壮,枕霞妩媚,蘅芜欢愉;以欢愉之作为尊,仍是传统诗教观在作者笔下的惯性显现。如说李纨在蘅潇之间有所偏爱才多多赞许蘅稿,是没有超越小说文本,看清作者审美评判立场的缘故。无论潇作还是蘅稿,不过是曹雪芹模仿众媛身份、阅历、口吻代拟而出,他要让蘅稿居尊,蘅稿当确能压众,他才能借李纨之口评定为尊,否则李纨当社长岂不是名实不符,蘅稿之尊岂不是徒有虚名,作者代拟的价值岂不是也无以显现?

    在这种高下的较量和评比中,读者会发现一个突出的现象,就是进入评比行列的作品,就文体而言,大多是七律、绝句、词,即使是尚未进入诗社阶段的大观园题咏,也大多是律绝,而绝无歌行或联句。这当然是因为歌行本不易作,虽为黛玉所擅长,却并非众钗人人都能胜任,而作者要代拟起来也会有无穷难度;联句正因为是众人所联,且在群媛“对抢”的情境之中匆忙作出,往往会是“有句无篇”的趋向,所以两次联吟,只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两句最佳,作者也借湘黛之口,称上句“何等现成,何等对景且又新鲜”,下句“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虽有妙玉补缀数十句,却无出其右。更多的原因,当与诗体本身的固有特点密相关涉。初唐时盛行歌行体,其篇幅没有一定的限制,平仄韵律都比较自由,写法上采用铺叙的可能性比较大,这需要更高的抒情技巧;结构上虽有起承转合的变化却不易把握,容易写得平板,像《春江花月夜》那样能将不同意象熔铸得自然一体而又起承转合节奏明显,实属不易。由于律绝是唐诗发展到成熟阶段的产物,其起承转合、平仄韵律均有固定的格式,且因为积淀深厚,有较为固定的意象群,篇幅又比较短小,要作起律绝来技术上比较容易掌控,不仅生活中的闺媛们方便写作,而且小说作者代拟起来也相对便宜;词则更是如此,有词牌限制的缘故,其平仄韵脚更为固定,长短句的形式对词作者而言更为自由活泼,所以大观园中起社填词时,只以小调为限。律绝和词调有法可依,故易作;因无法故,歌行难拟。曹雪芹在摹写诗社比拼时,多次将桂冠戴在薛宝钗头上,如海棠诗、咏蟹诗、柳絮词以及诗社成立之前的大观园题咏,均是宝钗取胜;但在诗社聚会之外,他却将最难写的、最能铺叙、最易抒情的歌行体作品,《葬花辞》、《桃花行》、《秋窗风雨夕》,一股脑儿都归属在林黛玉的名下。他把诗会的风采赋予了宝钗,却把诗歌的情感宣泄在黛玉身上。从另一个角度说,正因为社外的诗歌辉煌大多集于林潇湘一身,所以社内的赛诗荣耀要多匀一份在薛蘅芜方面,因为在小说作者的审美坐标中,薛宝钗毕竟是一个能与林黛玉“双峰对峙,两水分流”的角色,而不是纯粹的陪衬品。

    也许是为了突出林黛玉与诗歌的不解之缘,小说还安排了香菱学诗的情节。香菱幼名英莲,其命运堪怜,故名谐“应怜”。既得宝钗改名,又有了进园与群媛朝夕相处的机会,故“香菱”者,与诸艳“相与为邻”之谓也。香菱想学诗,先求宝钗,宝钗嘲之得陇望蜀;继求黛玉,黛玉笑着应允,自谓做香菱之师游刃有余。黛玉先打去香菱畏惧心理,说作诗不是什么难事,然后讲明学诗的步骤:格律为先,立意为旨,背诗为底。香菱先苦心背诗,然后与黛玉谈论所领略的诗中滋味,既感觉敏锐、体验真切,又联想丰富、很有悟性,即刻进入写诗阶段。第一首虽有意思,却用语直白,堆砌诸多意象,凑泊成句,不仅思路凝滞,视野比较逼仄,所抒也非真情,了无新意。第二首能用“花香”、“轻霜”比喻,又用“人迹”、“隔帘”等情景烘托,渐渐放开了手脚;但意境过于穿凿,未能切题,词藻亦较陈旧。第三首起势不凡,“精华欲掩料应难”十分自信含蓄,“影自娟娟魄自寒”是其寂寞幽怨心境的自我写照,仿佛对月低吟,顾影自怜;“一片”、“半轮”二句使用了特殊句式,笔法劲健,且用典精当,对仗工稳,言浅意深,堪称精妙;“绿蓑”、“红袖”二句拓展境界,情景并出,为末联层层铺垫;结句曲折含蓄,紧扣诗题,人月合咏,自然双关,余韵悠长。全诗无月字而句句关月,用词典雅含蓄,设意新奇别致。香菱写诗,经历了悬想、苦索、顿悟三阶段;宝钗嘲呆说疯,宝玉鼓励赞扬,黛玉则平和、真诚,教香菱从形式入手,突出立意,学时直奔大师,先读后悟,教的过程中巧问妙点,循循善诱,可谓善为人师者。

    在这个过程中,读者还可注意到一点:林黛玉让香菱读的,不是歌行体,也不是词,而正是王维的五律、老杜的七律、李白的七绝;她让香菱作的,也是限题限韵的七律。一方面因为王维李杜律绝已臻唐代律诗的纯熟境界,最堪为学习的典范;另一方面也说明这种纯熟的诗体形式固定,容易为初学者把握。林黛玉要言不烦,将诗体特点说得相当透彻,而香菱则颇有悟性,一点即通。香菱判词云其“根并荷花一茎香”,其品貌才情如月之精华,虽一度为云霾所掩,却终有射光溢彩之时,而堪与荷莲相邻也。

    如果宕开一步,从小说作者的角度审视,学诗过程则赋予了诸多情节意义。一是作者模仿初学写诗者的笔调、心态,揣摩他们易犯的通病和不断进步的过程,按初学、改进、成功三个阶段代拟成诗,使韵文成为小说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且善于将诗作者的性情、气质与诗作的精神、意象结合摹写,并融为一体,使韵文成为塑造人物形象的必要手段。二是借助黛玉教诗,表达了作者的学诗观点,即直奔大师,先背熟、玩味,再评析、联想,然后学习写作;而学诗也须经历颇多磨难,不可一蹴而就,其过程彷佛学者必经的三境界:苦读佳作登至高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求索旨味百苦不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灵犀顿悟成功在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三是描写了黛玉的热情宽仁、循循善诱和香菱的聪慧刻苦、痴心纯真,学诗过程成为小说刻画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香菱学诗的绩效,也体现了大观园自由平等和谐友爱的文化氛围,构筑出作者理想的精神家园。

    大观园诗社由探春发起,力显探春的不俗资质和组织才能,诗社活动的平等、民主、公正,构筑了大观园的和谐氛围,渲染了诸艳的性灵生活。从小说整体构架看,诗社内的合唱以群媛为主体,诗社外的歌咏则以林黛玉为主角;诗社活动彷佛群媛性灵生活世界里的一道道山梁起伏蜿蜒,林黛玉的一曲曲咏叹调则彷佛山谷间的瀑布溪流奔腾不息。无论社内诗会还是社外独吟,诸多情节既是“小才微善”的具体化,也是诸艳诗性生活的群体化,更是小说“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主题的阶段化。在这个意义上,大观园的诗社和诗作,就绝不是小说文本可有可无的点缀性元素了。

    大观园诗社的存在,是明清时期普遍结社的社会风气在小说中的反映。结社本是中国文人的习好,而于明代尤烈,三百年内有名目可考的文人社团有三四百个之多,大多集中在江浙皖闽等东南沿海地区。明中叶以后,江南一带城市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城市文化生活观念随之有了很大的改变,文化社团活动日趋繁多。明清之际,桐城、苏州、杭州、松江、镇江、江宁等沿江城市的诸多望门大族,相当重视家族女性的文化教育,不仅培养她们日后相夫教子的文化技能,而且也提供给闺流阅读创作文学的自由天地,一些文学世家多有女性文学群体,如吴江沈家与叶家、山阴祁家、桐城方家等。袁枚曾慨叹道:“闺秀能文,终竟出于大家。”毛奇龄、袁枚等名士还公开招收女弟子,鼓励闺媛吟诗作文,并为她们的作品结集。胡文楷在《历代妇女著作考》的《自序》中曾说:“清代妇女之集,超轶前代,数逾三千。”④有的才媛本身就是女塾师,自己招收女弟子,如明末清初商景兰、清康熙间胡慎仪、道光间沈善宝等均有才名,胡慎仪受聘为闺阁师达四十馀年、弟子二十馀人。在这样的时代风气感召下,贵族名媛效仿男性文人结成闺闱诗社,就成了明清之际沿江江南一带城市的闺中时尚。比较著名的如明末桐城的“名媛诗社”、清康熙年间杭州的“蕉园诗社”、乾隆末年吴江的“清溪吟社”、道光间“秋红吟社”等。名媛结社是贵族闺阁文化交流的产物,无疑促进了明清女性文学的繁荣。

    闺媛结社雅集,内容多半饮酒赏花、谈琴论画、吟诗唱和,原起于望族女性的修养情性、追慕风雅,也有缘于自我生存的精神寄托,如桐城名媛诗社方维仪“十七丧其夫,十八孤女殇”、堂妹方维则16岁守寡,均归母家守志,于是潜心研读,吟诗作画,彼此唱和。蕉园诗社顾之琼发出《蕉园诗社启》为起社之邀,清溪吟社江碧岑曾自叙结社目的云:“闻道香名,人人班谢;传来丽句,字字徐庾……丽矣名篇!美哉盛事!……即使须眉高士,亦应低首皈依;纵有巾帼才人,定向下风拜倒。真闺闼之雕龙,裙笄之绣虎也。”(四)闺媛们以班谢徐庾自许,借助诗社的唱和交流,既丰富闺阁生活的层面、提升内涵,也欲与须眉较量一下高低,在青史天地之间留痕。男性文人对闺媛吟诗雅事及其成就也推崇备至,钱谦益评价虽无结社之名而有诗会之实的吴江沈氏一门云:“中庭之咏,不逊谢家;娇女之篇,有逾左氏。”闺媛吟咏之后多有结集,如方维仪有《清芬阁集》,方维则有《茂松阁集》,冯娴有《和鸣集》,江碧岑有《青藜阁集》,清溪吟社有《吴中十子诗钞》等,表明闺媛吟诗,不仅仅在于填补生活空白或玩味生活旨趣,她们更看重身后的声名。而社会反应也是支持这种闺阁文化追求的,清时对闺媛诗词作品的选辑较以往任何一个朝代为多,且评价亦高。嘉庆时许夔臣曾辑成《国朝闺秀香咳集》云:“我朝文教昌明,闺阁之中,名媛杰出。于染脂弄粉之暇,时亲笔墨,较之古人,亦不多让焉。”

    明清时闺媛诗社的成员一般都有雅号,如蕉园诗社中柴静仪为“凝香室”,钱云仪为“古香楼”,林以宁为“凤潇楼”等。诗社的社长一般也是以年长者为主,或是家族中有威望的女性,如名媛诗社的发起人是方维仪,她学识渊博,淹贯经史,工诗善画,弟媳吴令仪嫁入方家,即拜方维仪为师,后诗字琴画、刺绣酒浆,种种精绝;蕉园诗社的发起人是顾之琼,在社员中辈分最高;乾隆间任兆麟广招女弟子,有张芬等“吴中十子”,以张芬等人为主要成员成立的清溪吟社,社主是任兆麟妻子“清溪居士”张允滋。明末清初闺媛诗社成员基本来自名门望族内部,诗社社员之间的关系也比较亲近,多有血缘关系、姻亲关系或系家庭成员。桐城名媛诗社方孟式、方维仪、方维则三姐妹是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四公子”之一方以智的姑母,吴令仪、吴令则姐妹分别是方以智的母亲和姨母。杭州蕉园诗社中,顾之琼与林以宁为婆媳,与钱静婉、钱凤纶为母女,与冯娴为妯娌,与柴贞仪、柴静仪为姑侄;姚令则是顾之琼姑母顾若璞的孙妇、顾之琼的侄媳,朱柔则是柴静仪长媳,也即顾之琼的侄孙媳。无组织之名而有结社之实的家族闺媛吟诗群体中,吴江叶绍袁之妻沈宜修与三个女儿叶小鸾、叶纨纨和叶小纨,以及沈宜修的姐妹、姑母、嫂子、侄女吟咏唱和,可谓一门风雅;山阴祁彪佳遗孀商景兰与三个女儿德渊、德琼、德宦和儿媳张德蕙、朱德蓉,以及妹妹商景徽之女徐昭华常相唱和。至清中叶,吴江清溪吟社成员的结构则有了向外拓展的趋势,除了张芬是张允滋从妹,陆瑛与李?为姑嫂之外,馀席惠文、朱宗淑、江珠、沈、尤澹仙、沈持玉等则无直接姻亲关系,但还没有超出吴中范围,故当时号称“吴中十子”。沈善宝在《名媛诗话》中载己亥年(1839)秋日,与顾太清、项屏山、孙云林、钱伯芳结成秋红吟社,五人系诗友,钱伯芳与孙云林妹妹云姜为妯娌,彼此之间并无血亲关系;沈善宝、项屏山为钱塘人,孙云林为仁和人,钱伯芳乃嘉兴人,然其夫均在京城为官,故五人随夫居京,得以有机会与宗室奕太素贝勒之妻顾太清结交。这是将江南城市的闺媛结社风尚带到了北地,呈现了流动性特征,并使闺媛诗社从家族内部生活圈拓展到了城市文化生活社交圈。

    明清闺媛诗社一般都有既定的规则和丰富多样的活动形式。社员吟咏有分题也有同题,有限韵也有拈韵,有独咏也有联吟。商景兰“每暇日登临,则令媳女辈载笔床砚匣以随,角韵分题,一时传为盛事”;林以宁跋冯娴《和鸣集》也提及,蕉园诗社每月数会,社会时拈韵分题,吟咏至夕;江碧岑言“香奁小社,拈险韵以联吟;花月深宵,劈蛮笺而酬酢”⑧;《吴中女子诗钞》载有同题《白莲花赋》,分别为清溪吟社八位闺媛所作。闺媛们社会的场所和诗作题材,多半是在门墙院落之内,“葡萄之树,芍药之花,题咏几遍”(七),或在春和景明之时,画船绣幕交映西湖,闺媛们相邀乘小艇游湖,“练裙椎髻,授管分笺”(七)。社会过程多赏花饮酒,之后会催生诗作。沈善宝《名媛诗话》记道光庚子年(1840)秋,与顾太清、孙云林姐妹等“于寓园绿净山房赏菊,花容掩映,人意欢忻,行迹既忘,觥筹交错”,沈善宝不善饮,顾太清因命“以山房之山字为韵可赋七律一章”,若逾时不成,则罚酒三杯(五)。诗会之后闺媛们也就诗作选出优劣,评判名次。清溪吟社社会作品一般都由任兆麟加以评定,乾隆五十四年(1789)所刻任兆麟辑《翡翠林闺秀雅集》,目录页曾列出评定的名次高下,说明清溪吟社虽由张允滋发起并以其号清溪居士命名,但学者身份的任兆麟在相当程度上仍是金闺诗社的领袖人物。

    不仅清溪吟社在闺媛之外有男性文人参与诗社活动,且其他闺媛群体的诗性文化生活也都有须眉的声音形影。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明清闺媛之能结社成名,或有父兄提倡,或有夫婿鼓励,或有后嗣彰扬,均与男性文人的支持分不开。沈宜修是明代吴江派戏曲家沈的侄女,丈夫叶绍袁为明末文学家,官至工部主事,三个女儿之外,子叶燮为清初著名文学家、文论家。商景兰是明吏部尚书商周祚的女儿,嫁与明著名藏书家祁承之子、明著名戏曲家祁彪佳,情性相配琴瑟和鸣,有金童玉女之称,子理孙、班孙均有诗名,并有诗集留传。顾之琼姑母顾若璞的公公黄汝亨是汤显祖的好友,在儿子死后就将家族学问传承的责任交给了顾若璞,蕉园诗社先有五子、后又有七子,社员多为家族女性成员,顾之琼重视女媳教育并竭力发展闺媛文化,辑录诗集以弘扬闺媛才学,无疑也受到顾若璞的才媛意识与独立个性的影响。秋红吟社的社员,无一不是名门之后、京官之妻。有清一代,为闺媛诗集撰写序跋的男性文化名人相当多,如钱谦益、吴伟业、任兆麟、袁枚、陈文述、俞樾等,其中任兆麟、袁枚、陈文述招收女弟子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吴梅村、王渔阳均与闺媛有唱和往来。这就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推动了闺媛文化的繁荣发展,扩大了清代女性文学的影响。

    综而观之,《红楼梦》对大观园结社的描写和表现,反映了明清时期江南一带城市和京都贵族名媛结社吟诗的社会风尚,从结社的缘起与过程、社员的来源与结构、社会的形式与评判诸层面上,折射并辉映出那一时代名门才媛对自我性灵生活的追求和对闺媛生存价值的思考,她们在家族园林与生活范围内努力构建闺媛文化的诗意境界的企图,在相当程度上得到了家族长辈的关注、支持和男性社员的赞誉,并借助男性文学家曹雪芹之笔流播于世。换言之,在江南城市生活过很长时间的曹雪芹,耳濡目染、心悦诚服之际,将他对贵族闺媛诗意生活的感受和评价用具体的小说情节描画了出来,令读者对过去时代的名媛才学与性灵有了比较确切的了解。至于江南及京都的名媛诗社谁最风流灵巧、谁更蕴藉含蓄,她们又都各擅律绝、歌行或词令、辞赋中的哪一种风情,男性文化圈对才媛们的何种风流最为推崇,已超出本文篇幅与任务之外,当另撰他文论述。只是,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将他对才媛的爱怜全都倾泻于林黛玉形象中,相对于众媛的温柔敦厚、恪守闺训,林黛玉的情感诉求、个性伸展与性灵抒发更令他倾倒。对于曾歌诗繁华于南地、又穷困潦倒于北都的小说家来说,林黛玉式的闺媛风范永远是他心底挥之不去的江南梦忆。

    注释
    [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三,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8年版,第47页。
    ④[民国]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
    (四)⑧[清]江珠:《青藜阁集自序》,《青藜阁集》,清乾隆五十四年刻本,第1页,第1页。
    [清]钱谦益:《沈氏宛君》,《列朝诗集小传·闰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753页。
    (七)(七)[清]施淑仪辑:《清代闺阁诗人征略》,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1页,卷一第3页,卷一第3页,卷二第25页。
    (五)[清]沈善宝:《名媛诗话》,《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70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22页。
    (注:注释序号原文即混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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