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更衣记》里，描写过上海三四十年代以前织金绣银的服饰，“三镶五镶”、盘扣花边的装饰把一个女子搞得像个大观园。而后，她又预言:我们的时装历史，就是这点缀品的逐渐减去。这个琐屑而不乏亲昵的张爱玲不会想到，三四十年后的服饰文化还真有不能一言以蔽之，正像她不能预测当代人的生活与情感一样。据说，当代人是“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服饰成为生活情趣和个人品味的符号。于是，这新一轮的更衣记里，便聚集了无数大大小小、可随意组合的细节，枝外缠叶，曲水流觞，平易地诠释了时空变幻与艺术抉择的关系。
　　
　　平和、革新的气象，酿就了轻松、愉悦的文化氛围。纯白的圆领套头衫上随便画些什么，翻出压在箱底的牛仔裤，在过膝处剪一刀，把边角拉拉毛，再在脚上续一双磨砂便鞋。街上不乏这样的装束，如果需要，立马就能找到五十个。假如要寻觅它的背景与出处，可以上酒吧或咖啡馆。如今，都市人的口头禅里又多了一个“休闲”，终日挂在嘴上。想必是紧张的工作节奏和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让人不堪负荷，需要偷得浮生半日闲。自然.这样的毛糙打扮就应和着庸懒的情绪.挺髦得合时，而且当今中国人对服装有着最大的宽容度，你大可轻松过街。信不信由你，这身装束还带来了意外效果，穿着它随便往华衣鲜服的人堆里一站，自己即刻就能隐没其间，没人关注，你就获得了宁静和心安。

　　流行服装永远是大众高高举起的时髦旗帜。至于流行什么，便得看心境了。一九八一年，中国的女性穿上了大花衣，刚刚由“蓝蚂蚁”蜕变出来的人们，兴匆匆地穿上了红衫绿裙。腰身变窄了，衣服的领口开低了，挖出了鸡心形、桃子形、椭圆形等等。领口与袖口上镶起荷叶边、尼龙边，重重叠叠，循环往复造型的夸张气势形同高压锅尖嘴上喷出的蒸汽，是一种受压后的发散。空气清新，衣着美丽，做女人的又愉快起来了。男人们的眼光里充满了惊喜，似乎才刚刚发现身边的一道风景。在默许与赞赏之下，女性又率先穿起了六十年代欧美的大喇叭裤，临风欲举，婀娜多姿。
　　
　　九十年代，精致被提到了生活议程。恬淡与严谨成为都市人文明的标识。做工讲究的西装成为素来少华衣的中国男士的经典着装，大家几乎是人手一套。人们上班时穿着它，下班回家后在自家客厅里会客也不愿脱下。在菜场，有时甚至也能见到西装革履者徘徊在五颜色六色的果蔬摊前。白领丽人出现了，最佳的服装定位是浅藕色、深灰色之类颜色不嗜张扬的套装，合身地裹于苗条的躯体上，原先翻云覆浪的服饰造型不见了，人们在严谨的套装里悄悄地高贵着，而乌黑的长发被细密地盘起，妥贴地依偎在脑后。此时，都市里有了歌剧缥渺的乐音，将情感表达得一唱三叹，如泣如诉，还有芭蕾，空灵、流畅，意境高远。入夜，人们带着这身装束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并懂得了艺术点缀平凡生活的那份美丽。

　　集装箱在汽笛声中靠岸，卷扬机激起都市偏僻小巷的沙石，服装迈着大步紧紧跟上变化多端的城市节拍以及人们兼容并蓄的审美眼光:纤巧的超短裙后又来了曳地的长裙，紧身弹力衣外加宽松的棉布衣裙;横条竖格的T恤衫和肥腿休闲裤是男士眼中的时尚;圆点子、方格子和英文字母更是飘飘入衣来，催迫着人们频繁地更衣，不到把自己和他人搞得眼花缭乱绝不罢休。舍古板，去俗套，标新立异，轻松愉悦，这是当代人的生存态度与倾向，服装就成为这种心境的“泄洪道”——正像爱穿套头衫和拉毛牛仔裤的人所说的，服饰是种情绪。

　　用“惰绪”的眼光来看这个时代的“更衣记”便颇有意思。法国老牌迪奥公司新聘的时装设计师约翰·加里亚诺最近设计了数款怀旧风格的时装。几十年前流行一时的蕾丝花边重又缀在紧身双面织花缎的礼服上；流苏和手工刺绣这两件古中国服饰的看家宝也被运用到一件玫瑰色的仿旗袍礼服上，此衣被命名为“东方神韵”。这两款时装一亮相，立刻获得了法国人的青睐。美国评论家有感而发，就此罗列了一个公式:怀旧+创新=摩登。旧日的场景不再，失落的情感只有在服装纺织的王国里还能找得到寄托。听说和服现在在日本最年轻的一代中颇得共鸣。与她们母亲那一代对和服不屑一顾的态度相比，和服在她们眼中既时髦又神圣。她们乐于穿着它上街，参加各类活动。当然，和服被改良了，穿着规矩简单多了，而且图案花纹与色彩注入了现代元素。或许，世纪末的怀旧情绪全世界都是相通的，中国人的生活里也遍吹这股怀旧风。张爱玲没有想到，三四十年代以废除旗袍为时髦的女子，她们的孙女们却在新一轮的更衣记里将它引为流行着装，而且细说它对身材烘云托月等种种好处。只是旧旗袍的袖与领消失了，并且诗意的曲线也不似往日，旧女子瘦弱的双肩不见了，松坠的背影变成了青春的线条。怀旧的女子是幸福的，因为，有“旧”可怀，并且居然还能找到怀旧的服装以资怀旧。

　　天气因一阵台风乍凉起来，落叶开始纷纷在窗前飞过。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服饰，不知今秋的更衣记里又是怎样的一番风景。枝枝叶叶的交叉组成的是秋林景色，纷纭变幻的服饰潮是现代心情掠过都市生活投下的影子。时装设计大师夏奈尔手持剪刀，站在一堆花布前说:“我要在这里剪裁出人生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