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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时间:2020/7/31 】 【来源:本站 】 【作者: 本站】 【已经浏览1604 次】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朱自清
 
    朱自清(1898-1948),字佩弦。诗人、散文家、学者。曾执教于清华大学。有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等。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敝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西边用疏疏的栏杆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勾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 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象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象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象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于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象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迹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准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热闹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象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象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尔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象是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了;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烁烁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伏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象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静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此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1]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象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的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一日作完,于温州。
(选自蔡清富《朱自清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注释】
    [1]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四八页。

    【导读】
    “五四”以来的小品文,是在新文学与旧文学激烈的搏斗中产生的,它之所以出现,正是为了要显示新的文学创作,在思想上远非旧文学创作可以比拟,在艺术上也决不逊于唐宋八大家以及晚近的桐城派古文。从那时战斗过来的鲁迅,深深地理解这一点,他后来就曾明确地指出:“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也并非做不到”。(《小品文的危机》)
    从这样的角度来说,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无疑是一篇出色的代表作,它相当突出地标志着“五四”散文创作所达到的艺术成就。
    对于社会人生和自然景色,朱自清都善于精确和缜密的观察,作出细腻和深入的描写。他曾这样谈论过创作的奥秘:“于每事每物,必要剥开来看,拆穿来看”,“这样可以辨出许多新异的滋味,乃是他们独得的秘密”,只有这样“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也会有惊异之感”。(《山野掇拾》)《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正是如此,“剥开来看,拆穿来看”,“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才会使多少也曾游逛过秦淮河的读者,从中“辨出许多新异的滋味”,对作者的观察和描写产生“惊异之感”.而且更会使千万个无缘游览秦淮河的读者,犹如亲历其境地领略那旖旎迷人的风光。
    朱自清这些委婉而富有韵味的描绘.在开始时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闲笔,你看他从各处名胜的游艇讲起,说到了秦淮河的小船(“七板子”),说到了这船上的“灯彩”,接着就扩展到多少条游船上的灯光,映出了河上的“薄霭和微漪”,然后又过渡到描写“碧阴阴的”“厚而不腻”的河水,描写河上“薄薄的夜,淡淡的月”,描写清朗的月光和浑浊的灯光,及其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景致。在这一束束五彩缤纷而又变幻莫测的光照底下,秦淮河的夜景显出“缠绵”和“渺渺”的丰富复杂的意境。
    据说法国印象派的绘画大师们最善于捕捉光线,分布在自己明亮的画幅上。在表现光亮的这一点上,朱自清运用的并非形象的色彩,而是抽象的文字,因此他的任务显得更为艰巨,这当然是由于作为现代人的朱自清,接受了中外文学艺术创作的许多有益的经验,对于宇宙万物的观察和理解,要比古人来得更为深刻的缘故,因此才能够作出这种有效的“加倍地描写”。
    在涂抹鲜明丰富和浑厚浓郁的色彩,描绘灯光、水光和月光时,朱自清将自己深沉的感情灌注了进去。他一开始就神往于秦淮河的历史陈迹,因而产生了“空”和“静”的感觉,然而当圆润的歌声,凄厉的琴声,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一起传来时,他“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历史的引力和现实的纠缠,确实使他的感情动荡不止,剖析了这留在自己心中的强烈感受,他将自己的感情与思绪,融合在技巧十分高超的风景描写中间,因而当读者在领略他笔下的秦淮河夜景时,也就领略了他情感与思绪的波澜。做到了这样的情景交融.就起伏着绵密和蕴藉的情致,荡漾着丰满和邈远的想象.因而更能够洋溢出动人心弦的诗意,极耐咀嚼和寻味。郁达夫认为他的散文“满贮着那一种诗意”,(《<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这种审美的感受是十分准确的。
当朱自清在聆听秦淮河上妓女的歌声时.又进一步写出了内心中剧烈的思想冲突,正如他自己所说,孔尚任《桃花扇》和余怀《板桥杂记》所写的明末歌妓.对他产生了“奇异的吸引力”,早就想领略一番他们的声音,因为没有听到而觉“寂寥”和“无端的怅怅”,可是当载着歌妓的轻舟出现在他面前,进行兜揽和纠缠时,却又十分窘迫起来,拒绝聆听她们卖唱的歌声。他此时既被妓女们的歌声所“诱惑”和“降服”,又因为拒绝她们的要求而感到内疚和抱歉。他的这两种情绪都受到“道德的压迫”所束缚的“自私的人”。与他同游的俞平伯,引用周作人洋溢着人道主义同情心的诗篇《小孩》,(据诗集《雪朝》,《小孩》中的诗应为:“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为了自己的妻子才爱女人。”)表示因同情歌妓而尊重她们的人格,经过细微的思想斗争后就决定不再听歌了,这使作者觉得俞平伯不像自己那样受到“道德律”的束缚,似乎比自己要来得高超。
    其实对于一个正直的知识者来说.萌生人道主义的同情心并不是一桩困难的事情,倒是用道德观念来克制自己,无论这种观念合理与否,才并不那么容易。一个人在毕生迈步的过程中,如果能够长期坚持用合理和严肃的伦理原则,克服自己可能会出现的脆弱和晦暗的因子,而非任意地放纵和发泄自己的私欲,他就能够通向纯洁、崇高和至善,当然这是一条艰苦的路途,朱自清写出自己在这方面的内心搏战,可以说是坦率和诚挚地流露了自己的至情,这正是文学艺术创作中最可宝贵的东西。
    俞平伯在与朱自清同游之后,也写了一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他追求的是“朦胧”和“浑然”的境界,在柔婉细腻的笔墨中,显出了一种清幽和空灵的意境,却没有朱自清那种亢奋的情绪和执著的追求。
    朱自清在灯光、水光和月光的交织之中,未能很好领略使人想起六代繁华的笙歌,因此再度产生了“寂寞”和“怅惘”之感,“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此时“五四”思想启蒙运动的高潮已经过去,他在文化思想界处于暂时沉寂的苦闷的氛围中间,依旧踏踏实实地进行着探索和思考,他这种多少有些颓废的“幻灭的情思”,不是来源于厌倦人生的遁世哲学,而是来源于思索黑暗现实之后的失望情绪,正如俞平伯评论他一首长诗时所说的那样,“虽然根底上不免有些颓废气息.而在行为上却始终是积极的,肯定的,呐喊的,挣扎着的。”(《读<毁灭>》)这些话说得相当中肯。
    朱自清这些经过了千锤百炼的文字,尽管是够华丽和纤嫩的了,却又不显出斧凿之痕,在这些读起来朗朗上口,颇有情韵的文字底下,更显得是蕴藏了十分饱满的形象。问题还在于他华美的文采与朴素的风格、平常的构思紧密结合在一起,他一路描写过来的景色和人事,都是从平凡常见的境界中显出新颖的发现,从朴素无华的构思中显出惊警的思想,杨振声说他的散文“风华从朴素出来”,“腴厚从平淡出来”,(《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确实是讲出了这个散文大师取得成功的奥妙之处,极具艺术辩证法的见地。
    朱自清的散文有着多样的风格,显出了华美与朴素相结合的多种间色,华美的极致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朴素的极致是《背影》,这些又都分别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都可以当成是“五四”散文创作的成功的标本,后人通过对这些篇章的欣赏和理解,一定能够大大地提高自己的认识能力和审美水平。
(选自朱自清著、林非主编《朱自清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2010年版。)

    【拓展阅读一】
 
秦淮河房
张 岱
 
    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客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著人。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鏾钹星铙,讌歌弦管,腾腾如沸。士女凭栏轰笑,声光乱乱,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钟伯敬有《秦淮河灯船赋》,备极形致。
 
(选自明•张岱《陶庵梦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拓展阅读二】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
朱自清
 
    这是一张尺多宽的小小的横幅,马孟容君画的。上方的左角,斜着一卷绿色的帘子,稀疏而长;当纸的直处三分之一,横处三分之二。帘子中央,着一黄色的,茶壶嘴似的钩儿——就是所谓软金钩么?“钩弯”垂着双穗,石青色;丝缕微乱,若小曳于轻风中。纸右一圆月,淡淡的青光遍满纸上;月的纯净,柔软与平和,如一张睡美人的脸。从帘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缠的海棠花。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着,共有五丛;或散或密,都玲珑有致。叶嫩绿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花正盛开,红艳欲流;黄色的雄蕊历历的,闪闪的。衬托在丛绿之间,格外觉着妖娆了。枝欹斜而腾挪,如少女的一只臂膊。枝上歇着一对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向着帘里。一只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儿半睁半闭的,似乎在入梦之前,还有所留恋似的。那低些的一只别过脸来对着这一只,已缩着颈儿睡了。帘下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迹。
    试想在圆月朦胧之夜,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在这夜深人静的当儿,那高踞着的一只八哥儿,又为何尽撑着眼皮儿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么来着?舍不得那淡淡的月儿么?舍不得那疏疏的帘儿么?不,不,不,您得到帘下去找,您得向帘中去找——您该找着那卷帘人了?他的情韵风怀,原是这样这样的哟!朦胧的岂独月呢;岂独鸟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我拼着千呼万唤;你能够出来么?
    这页画布局那样经济,设色那样柔活,故精彩足以动人。虽是区区尺幅,而情韵之厚,已足沦肌浃髓而有余。我看了这画。瞿然而惊;留恋之怀,不能自已。故将所感受的印象细细写出,以志这一段因缘。但我于中西的画都是门外汉,所说的话不免为内行所笑。——那也只好由他了。

二四,二,一,温州作。
(选自蔡清富:《朱自清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版。)
 
    【思考与练习】
    1.作者在行文时,十分讲究炼字、炼词,试举例加以分析。
    2.比较阅读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与张岱的《秦淮河房》,体会五四“美文运动”的传承与发展。
    3.同学们以前一定也做过看图作文之类的题目,和《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相比,可能有很大的差距。除了写作能力的差距外,是否标举“美文”的目标,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尝试在这一目标下,为下面这幅图画写一篇短文。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丰子恺作
 
    4.马孟容赠朱自清的图画原作现在已找不到,下面这幅图是现代人用电脑拼凑的,你认为它在多大程度上再现了这幅画作?哪些地方是不符合原作的?
 
(图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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