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序（节选）

[东汉] 许慎

　　《说文解字》，简称《说文》，文字学书，东汉许慎撰著。全书收字九千三百五十三个，按文字形体及偏旁构造，分列五百四十部，首创部首排检法，是中国第一部系统分析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书，也是世界最古的字书之一。（《辞海》“说文解字”条）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1]，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2]，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3]。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4]，庶业其繁[5]，饰伪萌生[6]。黄帝之史仓颉[7]，见鸟兽蹏迒之迹[8]，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9]，初造书契[10]。百工以乂[11]，万品以察，盖取诸《夬》[12]。夬，扬于王庭[13]。言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廷，君子所以施禄及下[14]，居德则忌也[15]。

    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16]，故谓之文[17]；其后形声相益[18]，即谓之字[19]。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20]。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21]。以迄五帝三王之世[22]，改易殊体[23]。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24]。

    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25]，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26]，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27]，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28]。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29]，令长是也。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说[30]。

    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31]。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32]，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33]。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34]。是时，秦烧灭经书，滌除旧典，大发隶卒，兴役戍，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35]，而古文由此绝矣。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36]。

    汉兴，有草书。《尉律》：学僮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37]，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38]，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今虽有《尉律》，不课，小学不修，莫达其说久矣[39]。孝宣时，召通《仓颉》读者，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40]。孝平时，征礼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以作《训纂篇》。凡《仓颉》以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书所载，略存之矣。

  [1]庖牺氏，即“伏羲氏”。
  [2]文，痕迹。宜，适宜的事物。
  [3]垂，显示。宪象，一定规律制约下的现象。
  [4]神农氏，传说中的三皇之一。
  [5]庶业，各种行业。庶有众多义。其，段玉裁云即《荀卿》书之“綦”，义为“极”。
  [6]饰伪，装饰性的、人为的东西。
  [7]仓颉，字亦作“苍颉”，相传是黄帝时的史官。
  [8]蹏，“蹄”的或体。指鸟兽之足。迒，动物的足迹。
  [9]分理，段注云犹文(纹)理。别异，区别。
  [10]书契，文字。契，刻成的字。
  [11]乂，治理。
  [12]夬，《易》的六十四卦之一。《夬》卦曰：“夬，决也”。
  [13]此言文字能在王庭上宣扬教化。
  [14]施恩惠及百姓。
  [15]居德者有所禁忌。
  [16]一个象形字，往往指称一类事物，所以叫依类象形。
  [17]文，独体文，主要是象形字。
  [18]形声相益，指形体系统的衍生和语源分化、新词增殖。
  [19]字，指合体字。是由“文”所滋生的。
  [20]就像由“文”分蘖哺乳出来的一样。浸多，渐多。
  [21]书，就是按照客观物体的样子写成文字。
  [22]迄，到，至，这里指整个三皇五帝的过程。
  [23]字体变化，各不相同。
  [24]封禅刻石的字体，没有相同的。
  [25]保氏，官职名。掌管国子的教育。国子，贵族子弟，即公卿大夫等官员的子女。
  [26]事，文字所记录的词指称的事物；名，该事物的书面名称。形声造字法基于假借原理。人们在为语言中某个词造字时，根据这个词的语音线索，找一个同音字来记录(这就是“取譬相成”)，然后加上一个表示意义范围的构件。
  [27]比类，将指称事类的象形字并列在一起。谊，义。撝，同挥，即指的意思，现在的语言学用语叫“所指”。
  [28]建类一首，确立一个指称事类的字类为部首。同意相受，同部首中的两个字所记录的词之义相同，可以互相注释。
  [29]依声托事，循语音线索找同音字来假托。
  [30]厥，通“其”。用古文书写的儒经，文字形体可反映词义内容，可进行说解。
  [31]力政，竭力征战。“政”通“征”。去其典籍，指诸侯认为礼乐之道约束自己，所以把这些典籍都抛弃了。
  [32]各国田亩面积不一样，车轨宽度也不一样。涂，通“途”。
  [33]指以秦国的小篆为规范字形。
  [34]省，简化。改，改动。谓小篆就是大篆的简省改动版。
  [35]趣，趋。
  [36]刻符，刻在符节上的篆体字，但由于契刻而成，没有一般篆体圆转特点，笔画显得平直。这一点与甲文相似。虫书，也叫鸟虫书。在文字上加画鸟虫形，故得此名。摹印，印章上的字体。署书，用作题署的字体。殳书，兵器上的字体。
  [37]已，通“以”。讽，背诵。籀书，即大篆。
  [38]郡移太史并课，段玉裁认为是县试完毕移至郡，又移至太史令。并课，合试。
  [39]不课，不测试。小学，旧称文字音韵训诂之学为小学，与大学(儒学)相对，这里主要指文字学。
  [40]讲学大夫，王莽当政时设的官职。

　　（课文选自《〈说文解字〉精读》，殷寄明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课文分段及部分标点参照《中国古代语言学文选》，周斌武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注释参《〈说文解字〉精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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