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文章须用现代的语言，大部分执笔的人已经实行了好久，反对的论调差不多很少听见了。前年有人提倡大众语，主张把文章写得和最大多数人的语言一个样，内容当然有深浅，可是总不要写的文绉绉的，讲台气息或者外国气息充满了篇幅；内容即使非常“深入”，写来必须“浅出”；内容即使极其精妙，写来必须合乎最大多数人的语言，使最大多数人看了都能够接受。这个主张比以前更进一步，很有道理：希望文章收到最大的效果，应该走这条路；希望文章达到精粹的境界，也应该走这条路。

    可是有一点必须明白，所谓用现代的语言以及写大众语，并不是按照作者自己的语言一字不改的记录下来。多数人说话往往有语病。语汇选用得不的当；语法上发生了错误；意义没有表达得恰如其分：这些都是语病。在说话的当儿，有了语病可以再说一下，来修改或者补充；即使不修改不补充，靠着说话当时的神情姿态的帮助，也可以补救一部分。语病一写到纸面上去，送到别人眼前，其时修改和补充是办不到了，自己的神情姿态是丝毫不能作帮助了，那简直就一错错到了底。所以，一个人如果自认对于语言还没有训练到极端精粹的地步，就不应该一字不改地记录自己的语言；他必须把自己的情意化为极端精粹的语言，换句话说他必须使语言中间没有一点儿语病，才可以按照着写成文章。

    把语言训练到极端精粹的地步的人实际上是很少的。试到任何会场中去听，发言的人即使是博学的教授，文艺的名家，难得有五分钟之间不说出一些语病的。至于一般人，假若旁边有人替他们留心，语病几乎“俯拾皆是”。因此之故，直录演讲辞的速记必须经过修饰整理，方可发表；涌现到心头来的语言必须加上一番洗练的工夫，直到再没有一点儿语病了，方可写到纸面上去。

    最根本的办法自然是训练语言。语言能够说得极其精粹，按照着记录下来，便是毫无语病的文章，岂非人生一乐？但是在还没有训练到极端精粹的地步以前，我们也得写文章，这时候必须记着一句话，就是：我们固然要写现代语言和大众语，可是不应该随随便便照实记录；凡是写成文章的，非把它洗练成极端精粹的现代语言和大众语不可。

    我说这个话，并非无的放矢。我看一些报纸杂志，觉得多数作者有过于信任自己的语言训练的倾向，以致把许多语病都遗留在文章里头。这个倾向很不好，须要改变。要知道语言和文章原来不是没有距离的；而训练上有欠缺的语言，绝不应该根据了来写文章。

    像小说和戏剧中的对白，为表现人物的性习和教养起见，有时也许要特地写成一些语病，这又当别论。总之，除了这种对话以外，写在纸面上的必须是极端精粹的语言。

1938年1月30日至2月19日发表
原无总题和序码

（何二元输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