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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派”《大一国文》教材(二)
【时间:2007/7/31 】 【来源:本站 】 【作者: 不详】 【已经浏览4195 次】

压迫(独幕剧)

丁西林

叔和:
    
    这篇短剧是贡献给你的。这剧里主人的一种可爱的特性,是否受了你的暗示,我不敢说,但是这剧的情节,是由你发生的。去年的冬天——大约你还记得吧——你想离开我们自己找房另住,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火炉的旁边烤火,讲起这件事来,我们和你开顽笑,说你如果不结婚,你一定找不到房子。因为北京租房,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有铺保,一是有家眷。那时我觉得这个题目很有趣味,对你说,我要替你写一篇短剧。这事已隔了一年多了。在这一年之内,多少次我想把这篇剧本写出,都没有成功。现在这篇剧本总算勉强脱稿,但是你已经死了!以前我写的那几篇试验的作品,都曾经先由你看过,然后发表。这一篇特别为你写的东西,反而得不着你的批评,这是很令人感伤的一件事。
    
    这篇短剧不过是一种幻想。没有“问题”,也没有“教训”。然而因为你的死,它倒有了特别的意义。你是怎样死的,你知道么?你的病,是瘟热病。你的死,是苍蝇咬死的。苍蝇不会咬人,但是你住在医院的时候,你的朋友每次去看你,都要在你的床上,你的身上,你的牛奶杯上替你打死好多的苍蝇。你处在那种无人看护的情境,说你是苍蝇咬死的,总不算太理智吧。因此我想到,你真的找房的时候,如果能和这剧里的主人一样,遇到那样的一个富有同情的人,和你“联合起来”,去抵抗——不但“有产阶级的压迫”——社会上一切的压迫与欺侮,我相信,你是一定不会死的。
    
    你是一个很有humor的人,一定不会怪我写一篇喜剧来纪念一个已死的朋友。我的生性是不悲观的,然而你可以相信,我写完了这篇剧本,思念到你,我感觉到的只是无限的凄凉与悲哀。
    
    西林
    
    十四、十二、七


    
    人 物

   男客人    
    女客人    
    房东太太    
    老 妈    
    巡 警
    
    布 景 
    
    一间中国旧式的房子。后面一扇门通院子,左右壁各一门通耳房。房的中间偏右方,一张方桌,四围几张小椅。桌上铺了白布,中间放着一架煤油灯及茶具。偏左方,一张茶几,两张椅子,靠壁放着。一张椅背上搭了一件雨衣,旁边放着一个手提的皮包。后面的左边靠墙放着一张类似洗脸架带有镜子的小桌,上面放着一个时钟及花瓶。屋内尚有其他的陈设,壁上还有一些字画,但都很简单而俭朴。

    
    〔开幕时,一个著粗呢洋服、长筒皮靴的男人坐在茶几旁边的一张椅上抽烟斗,一个老妈子立在门外,将手伸到屋檐的外边去试验有无雨点。
    
    老 妈 (走进屋来)雨倒不下了,怎么还不回来?(从桌上拿了茶壶,走到茶几边代客人倒茶)
    
    男 客 (不耐烦,站起)唉,你先弄一点东西来吃,好不好?
    
    老 妈 东西倒有在那里,不过这也得等太太回来。
    
    男 客 吃东西也得等太太回来?
    
    老 妈 (叹了一口气)是的,吃东西得等太太回来,房子的事情,也得等太太回来。
    
    男 客 好吧,等太太回来吧。横竖是那么一回事,太太回来也是那样,太太不回来也是那样。(复坐下)
    
    老 妈 (摇头)看那样子,太太不像肯答应把这房子租给你。
    
    男 客 不把这房子租给我?谁叫她受我的定钱?
    
    老 妈 是的,那只怪小姐不好。其实——唉——太太的脾气也太古怪了。像你先生这样的人,有甚么要紧?深更半夜,屋里有一个男人,还可以有个照应。
    
    男 客 这房子以前有人租过没有?
    
    老 妈 这房子已经空了有一年多了,也没有租出去。
    
    男 客 这房子并不坏,为甚么没有人要?
    
    老 妈 没有人要?谁看了都说这房子好,都愿意租。这房子又干净,又显亮,前面还有那样的一个花园。
    
    男 客 这样说为甚么一年多没有租出去呢?
    
    老 妈 你先生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没有甚么要紧,你知道,我们的太太爱的就是打牌,一天到晚在外边。家里只有我和小姐两个人。有人来看房,都是小姐去招呼。有家眷的人,一提到太太、小孩,小姐就把他回了。没有家眷的人,小姐才答应,等到太太回来,一打听,说是没有家眷,太太就把他回了。这样不要说一年,就是十年,我看这房子也租不出去。

    
    男 客 怎么,像这样的事,以前已经有过么?
    
    老 妈 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每回租房,小姐都要和太太吵一次,不过平常小姐不敢做主,这一次她做主受了你先生的定钱,所以才生出这样的事来。
    
    男 客 她如果早做主,这房子老早就租了出去。
    
    老 妈 是的,不过平常租房的人,听说房子不能租给他们,他们也就没有话说,不像你先生这样的……
    
    男 客 古怪,是不是?是的,你们太太的脾气太古怪了,我的脾气也太古怪了,这一回两个古怪碰在一块儿,所以这事就不好办了。不过我也觉得这房子不坏,尤其是前面的那个小花园。

    
    老 妈 看你先生的样子,一定也是爱清静的。这里一天到晚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音,离你先生办事的地方又近,所以……我曾在那里替你先生想……
    
    男 客 你替我想甚么?
    
    老 妈 ……就说你先生是有家眷的,家眷要过几天才来,这样一说,太太一定可以答应把这房子租给你。
    
    男 客 好了,如果过几天没有家眷来,怎样?
    
    老 妈 住了些时,太太看了你先生甚么都好,她也就不管了。
    
    男 客 不行不行,一个人没有结婚,并没有犯罪,为甚么连房子都租不得?
    
    老 妈 喔,我不过觉得你先生这样的爱这房子,如果租不成功,心里一定不舒服,所以那么瞎想罢了,我原是不懂事的。——啊,这大概是太太回来了。(走到门口,高声)是太太么?

    
    〔外面答应。
    
    老 妈 是的,在这儿。(走出)
    
    〔客人也站了起来。少停,房东太太由后门走进,老妈跟在她的后面。
    
    房 东 对不住,劳你等了。
    
    男 客 我对你不住,打搅了你。我叫你们的老妈子不要去惊动你,她没有听我的话。
    
    房 东 那没有甚么。(从一个皮夹里拿出一张票子)啊,这是你先生留下的定钱,请你收起来。
    
    男 客 啊,对不住,我今天是到这边来住宿的,不是来讨定钱的。
    
    房 东 怎么?昨天我不是对你说明白了么,说这房子不能租给你?
    
    男 客 啊,是的,你说的很明白。
    
    房 东 那么今天你还叫人把行李送到这儿来是甚么意思?
    
    男 客 (高兴得很)因为叫我不要来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我并没有答应你说不来。我答应了没有?
    
    房 东 (渐渐的感到不快)你这话我真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好像是说这房子的租不租要由你答应,是不是?
    
    男 客 喔,不是,这房子的租不租,自然是要由你答应。不过,既把房子租了给我,这房子的退不退,就得由我答应。你知道,现在这房子不是租不租的问题,是退不退的问题。

    
    房 东 (渐渐生起气来)我这房子是几时租给你的?
    
    男 客 你既受了我的定钱,这房子就算租了给我。
    
    房 东 真是碰到鬼,我几时受你的定钱?那是我的女儿,她不懂事。
    
    男 客 不懂事?她又不是一个小孩子。
    
    房 东 喔,现在这些废话都不必讲,我这房子并不是不租,我是要租一个有家眷的人,如果你先生有家眷来同住,我这房子租给你,我没有话说。
    
    男 客 你这话说的毫无道理,你租房的时候,说明了要家眷没有?我骗了你没有?
    
    房 东 (改用和平的方法)租房的时候没有说,可是我昨天已经对你先生说过,我们家里没有一个男人……
    
    男 客 (停止她)唉,唉,我问你,你租房的时候,你家里有男人没有?为什么现在才想到?
    
    房 东 你这人一点道理不讲,我没有这许多工夫来和你争论。
    
    老 妈 (想做和事佬)喔,太太,今天时候也不早,天又下雨,现在要这位先生另外找房子,也不大方便,可不可以让这位先生暂时在这儿住一宵,明天再想旁的法子。

    
    男 客 (固执)不行!这话不是这样讲,如果我不租这房子,我即刻就走,既是受了我的定钱,这房子就非租我不可!
    
    房 东 那么我告诉你,你今晚非走不可!
    
    男 客 (冷笑了一声)喔!(坐了下来)
    
    房 东 (站到他的面前)你走不走?
    
    男 客 不走!
    
    房 东 王妈,去把巡警叫来。
    
    老 妈 喔,太太!
    
    房 东 你去叫巡警来。
    
    男 客 巡警来了又怎样?巡警也得讲理呀?
    
    老 妈 太太,我想……
    
    房 东 我叫你去叫巡警去,你听见了没有?——你去不去?
    
    老 妈 好吧。(由后门走出)
    
    房 东 要他即刻就来!(由后门走出,用力将门一关)
    
    男 客 (没有了办法。袋里摸出烟包和烟斗,包里的烟又完了,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烟罐,开了一罐新烟,先把烟包装满了,然后装了烟斗。正想抽烟的时候,忽然来了敲门的声音。厉声的)进来!(仍然背了门立着)

    
    女 客 (推开门,轻轻走进。身上著了一件雨衣,一手提了一只小皮包,一手拿了一把雨伞。一进门就开了口,一开了口就有不能停止之势)啊!对不起,请你原谅。

    
    〔男客人急转过身来,这时他才看见进来的是这样的一个人。
    
    女 客 这是很无礼的,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你们的大门没有关,我一连敲了好几下,都没有人答应,所以只好一直走进来。
    
    男 客 (气还未平,但没有忘记把衔在嘴里的烟斗拿下来放在桌上)你有什么事?
    
    女 客 我?我是到这边大成公司做事来的。今天刚从北京来,下午三点的车子,直到六点钟才到,九十里路,走了两个半钟头,你看!现在我要找一个住宿的地方,在火车站上,我打听了几个地址,一连走了三四家,都没有找到一间合用的房子。有人告诉我,说这边还有几间空房……

    
    男 客 (遇到了对头)啊,你是来租房的!
    
    女 客 是的。不知道这边的房子租出去了没有?
    
    男 客 (狠心的回答)你的运气不好,这房子刚刚租出去。
    
    女 客 啊,你说我运气不好,我的运气可真不好。碰到这样的天气,这乡下的路又不好走,你看,我一身的衣服都打湿了。两只脚步得发酸。(叹了一口气)唉。我可以借你们的凳子坐了歇一会儿么?

    
    男 客 对不起,请坐。(气全没有了)
    
    女 客 (放下皮包、雨伞)谢谢你。(坐在茶几里边的一张椅上,向四边观察房里的一切)
    
    男 客 (引起了趣味,坐在方桌旁的一张小椅上)刚才你说你是到大成公司来做事的,不知道在那边担任的甚么事?——啊,也许我不应该问。
    
    女 客 不应该问?那有甚么?这又不是不可以告诉人的事。前两个星期,他们在报上登了一个广告,要聘请一位书记。那个广告,甚么报上都有,我想你一定看到的。

    
    〔男客点了一点头。
    
    女 客 上星期五,他们又在报上登了一个启事,说“敝公司拟聘书记一席,现已聘定,所有亲友寄来荐书,恕不一一作复,特此声明。”这个启事,你看见了没有?

    
    〔男客又点了点头。
    
    女 客 那位聘定的书记就是我。你没有想到吧?——你没有想到是一个女人吧?
    
    男 客 这倒没有想到。
    
    女 客 (得意的很)不过现在怎么办呢?你替我想想,后天就要到公司里去接事,现在连住的地方还没有找到!从六点半钟一直到现在,就没有停脚。不瞒你说,我连饭还没吃呢。(起身整理了一回衣,走到镜子的前面照脸)

    
    男 客 (好像很同情的样子)饭还没有吃?那怎么行?这一层说不定我或者可以帮助你。(起身倒了一杯茶)
    
    女 客 谢谢你,我不过是告诉你。我不是来骗饭吃的。
    
    男 客 喔,对不起!——好,请先喝一杯茶吧。
    
    女 客 谢谢。(复坐原处)
    
    男 客 (袋里摸出纸烟盒)你不抽烟吧?
    
    女 客 我不抽烟,不过我并不反对旁人抽烟。(喝了一口茶)
    
    男 客 谢谢你。(放回烟盒,收了烟斗,背转了身,燃火抽烟)
    
    女 客 (摸自己的脚)喔,天呀!你看我的这双脚,还像是人的脚么?……
    
    男 客 (急转过身来)怎么样?
    
    女 客 不仅是水,连泥都走进去了!
    
    男 客 (殷勤起来)那真糟。要不要换袜子?如果要换袜子,我可以走到外边去。
    
    女 客 谢谢你,我不要换袜子,就是换袜子,也用不着把你赶到外边去。
    
    男 客 不要紧,如果袜子没有带,我还可以借你一双。
    
    女 客 谢谢你,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换它有甚么用处?反正是要到水里走去的。
    
    男 客 要到水里走去?——干么要到水里走去?
    
    女 客 不到水里走有甚么办法?这样漆黑的天,一到街上,你还分得出哪里是水哪里是路来么?
    
    〔男客如有所思。
    
    女 客 (又喝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啊,打搅了你,对不住得很。(拿了皮包、雨伞,预备走出)
    
    男 客 (阻止她)不用忙,再歇一会儿。——刚才你说,你是要租房的,是不是?
    
    女 客 (面向了他)怎么,我说了半天,你还没有听懂么?
    
    男 客 听是听懂了。不过……唉,你看这三间房子怎么样?
    
    女 客 怎么,你不是说已经租出去了么?(放下皮包)
    
    男 客 租是租出去了,不过也许可以让给你。
    
    女 客 (高兴起来)可以让给我?真的么?(放下雨伞)
    
    男 客 自然是真的。(又替她倒好了一杯茶)
    
    女 客 (坐下,接了茶)谢谢。不过为甚么可以让给我?是不是这房子如果我愿租你就可以不租给那个人?
    
    〔男客摇头。
    
    女 客 不然,你刚才说的是句谎话,这房子就没有租出去?
    
    男 客 不,我说的是实话。这房子是已经租出了。现在也不是不租给那个人。我说可以让给你,是说已经租好这房的那个人,自己愿意让给你。
    
    女 客 那我可不明白。为甚么那个人愿意把房子让给我?他连见都没有见过我,为甚么要把房子让给我?
    
    男 客 那你不用管。
    
    女 客 这房子闹鬼不闹鬼?
    
    男 客 怎么,难道你怕鬼么?
    
    女 客 喔,我是不怕鬼的,我说也许那个人怕鬼。
    
    男 客 喔,那个人也是不怕鬼的。——不管有鬼没有鬼,让我们来看看房子,好不好?(从桌上拿了灯引她看房。这是一间睡房。开了右壁的门,让她走进)芦苇的顶篷,洋灰地,洋式床,现成的铺盖。窗子外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一清早就可听到鸟的声音。白天撩开窗帘,满屋里都是太阳。

    
    〔女客人走出。他又把她引到右边的耳房。
    
    男 客 这边也是一个睡房。铺盖家具也都是现成。房间的大小,和那边一样。就是光线差一点。一个人住的时候,这里可以做睡房,那边可以做书房。
    
    〔女客人走出。
    
    男 客 中间可以吃饭会客。(放下灯)这屋子又干净,又显亮,一天到晚,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音。这里离你办事的地方又近。我看这房子是于你再合式没有了。

    
    女 客 这三间房子租多少钱?(坐下)
    
    男 客 喔,便宜得很。这样的三间房子,只租五块钱一月。
    
    女 客 房子倒不错,房价也不贵。(想了一想)这房子真的可以让给我吗?
    
    男 客 自然是真的,为甚么要骗你?
    
    女 客 不过今晚就来住,总不行吧?
    
    男 客 行,行。(好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过——你结了婚没有?
    
    女 客 (跳了起来,挺了胸脯,竖起眉毛)什么?!
    
    男 客 (还要补一句)你结了婚没有?
    
    女 客 (怒了)你这话问的太无道理!
    
    男 客 太无道理?
    
    女 客 简直是一种侮辱!
    
    男 客 (高兴起来)“侮辱”,对了,一点都不错,我也是这样说。但是现在有房出租的人,似乎最重要的是先要知道你结婚没有。
    
    女 客 我结婚没有,干你什么事?
    
    男 客 是的,一点都不错,我结婚没有,干她们什么事?可是她们一定要问,你说奇怪不奇怪?
    
    女 客 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男 客 谁说你懂?你自然不懂我的意思。不过你不要性急,让我告诉你,你就会懂。——刚才你说,你是到这边大成公司来做事的,是不是?……
    
    女 客 你这人的记忆力真坏,怎么刚说过了的话,即刻就忘了。
    
    男 客 不要生气。我不过是告诉你,我也是到这边大成公司来做事的。
    
    女 客 你也是到大成来做事的?
    
    男 客 是的。你没有想到吧?
    
    女 客 你在大成做甚么事?
    
    男 客 我在这边当工程师。
    
    女 客 这样说,你并不是这里的房东?
    
    男 客 谁说我是这里的房东?我说了我是这里的房东没有?你看我的样子,像一个房东么?
    
    女 客 (抢着说)啊,我知道了!你是这里的房客!这三间房子是你租的,现在你觉得不合式,想把它退了。
    
    男 客 想把它退了!谁说我想把它退了?
    
    女 客 刚才你不是说这房子可以让给我的么?
    
    男 客 是的,我是说可以让,没有说要退。
    
    女 客 那我更加不明白了,你既不想退,为甚么要让呢?
    
    男 客 你真的不明白么?
    
    女 客 真的不明白。(坐下)
    
    男 客 因为——我看了你……喔,不是,因为房东不肯租给我。
    
    女 客 为甚么房东不肯租给你?
    
    男 客 啊,就是这婚姻的问题。现在我们讲到题目上来了。一星期以前,我到这里来看房子,碰到了房东小姐。一见了我,她就盘问我,问我有没有老太太,有没有小孩子,有没有兄弟姐妹,直等到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我是没有结过婚,她才满了意。连房价也没有多讲,她就答应了把房子租给我。

    
    女 客 懂么?她一定知道了你是一个工程师,她想嫁给你!
    
    男 客 真的么?这我倒没有想到。——昨天下午,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们老太太告诉我,说如果我没有家眷来同住,她这房子不能租给我。她明明知道我没有家眷,她把这话来要挟我,你说可恶不可恶?

    
    女 客 为甚么没有家眷来同住,这房子就不能租给你?
    
    男 客 我不知道啊。她说她们家里没有男人。
    
    女 客 笑话。
    
    男 客 这简直是一种侮辱,是不是?
    
    女 客 是的。——后来怎么样?
    
    男 客 后来我把她教训了一顿。
    
    女 客 她明白了这个道理没有?
    
    男 客 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个人一过了四十岁,他脑子里就已经装满了旧的道理,再也没有地方装新的道理,我告诉你。
    
    女 客 现在怎么样?
    
    男 客 现在?现在我不走!
    
    女 客 她呢?
    
    男 客 她?她去叫巡警。
    
    女 客 叫巡警?叫巡警来干甚么?
    
    男 客 叫巡警来撵我!
    
    女 客 真的么?
    
    男 客 为甚么要骗你?你如果不相信,等一会儿巡警就要来,你自己看好了。
    
    女 客 这倒是怪有趣的事。不过巡警如果真的要撵你,你怎么样?
    
    男 客 你没有来以前,我不知道怎样。现在我有了主意。
    
    女 客 你预备怎样?
    
    男 客 我把巡警痛打一顿,让他把我带到巡警局里去,叫房东把房子租给你。这样一来,我们两个人就都有了住宿的地方。
    
    女 客 那不行。(若有所思)
    
    男 客 那为甚么不行?
    
    女 客 你还是没有出那口气。——唉,我倒有个主意。
    
    男 客 你有甚么主意?
    
    女 客 (少顿)让我来做你的太太,好不好?
    
    男 客 甚么?
    
    女 客 喔,你不用吓得那么样,我不是向你求婚。
    
    男 客 喔,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个方法。
    
    女 客 这是最妙的一个方法。她说你没有家眷同住,这房子就不能租给你。现在你说你有了家眷,看她还有甚么话说?
    
    男 客 她一定没有话说。不过——你愿意么?
    
    女 客 我为甚么不愿意?这于我有甚么损害?——又不是真的做你的太太。
    
    男 客 喔,谢谢你!
    
    女 客 你不要把我意思弄错。我不是说做了你的太太,我就有甚么损害,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男 客 是的,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不过你帮我把租房的这个问题解决了,我总应该向你道谢。
    
    女 客 嗤!道谢,无产阶级的人,受了有产阶级的压迫,应当联合起来抵抗他们。(侧耳静听)
    
    男 客 不错,不错。
    
    女 客 我听见有人说话。
    
    男 客 那一定是巡警!(急促的)唉,不过我已经说过我没有家眷的,现在怎么对她们讲?
    
    女 客 就说我们吵了嘴,你是逃出来的,不愿意给人知道……
    
    男 客 (听到巡警已经走到门外,他急忙的点了一点头,叫她不要再讲话)嘘!
    
    〔男客人坐在方桌边,装作生气的样子。女客人坐在茶几旁边。后门由外推开,走进一个巡警,手里提了一个风灯,后面跟了老妈子和房东太太。她们看见房里来了一个女人,非常的惊讶。房里来的这个女人,见她们来了,起了一回身,向她们行了一个很谦和的礼。巡警将风灯放在桌上,与那位生气的先生行了一礼。巡 警 您贵姓?

    
    男 客 (不客气的)我姓吴。
    
    巡 警 (把头点了一点)喔。——府上是?
    
    男 客 府上?我没有府上。
    
    女 客 (起始做起受了委屈的太太来)啊,你是拿定主意不要家了,是不是?
    
    巡 警 (注意到插嘴的人,向男客人)这位……贵姓是?
    
    男 客 (答不出,看了女客人一眼。女客也正在代他为难。他只好起始做起依旧赌气的丈夫来)我不知道。你问她自己好了。
    
    巡 警 (真的问她自己)您贵姓?
    
    女 客 (很高兴的)我?我……也姓吴。
    
    巡 警 喔,你也姓吴。
    
    女 客 是的。
    
    巡 警 (再也想不出别的话)府上是?
    
    女 客 我?我住在北京西四牌楼太平胡同关帝庙对面,门牌三百七十五号,电话西局四千六百九十二。——啊,你把它写下来吧,等一会儿你一定要忘记。
    
    巡 警 (真的摸出一本小薄子来)北京……(写字)
    
    女 客 西四牌楼太平胡同,(让巡警写)关帝庙对面。
    
    巡 警 门牌多少?
    
    女 客 三百七十五号。电话西局——四千——六百——九十二。
    
    巡 警 (写完了)谢谢您。(藏好了薄子,又转向男客)您是来这边租房的,是不是?
    
    男 客 不是!我是来这边住宿的。这房子我老早就租好了。
    
    巡 警 (难住了。没有了办法,又转向女客)您是来这边?……
    
    女 客 我!我是来这边找人的。
    
    房 东 (不能再忍耐了)你到这边找什么人?
    
    女 客 (很客气的向她点了一点头)我到这边来找我的男人。
    
    房 东 找你的男人?谁是你的男人?
    
    女 客 我想你应该知道吧?——你既把房子都租了给他。
    
    房 东 怎么!这位先生是你的男人么?
    
    女 客 我不知道。你问他好了,看他承认不承认?
    
    老 妈 (也不能再忍耐了)太太,你看怎么样!我老早就对您说过,这位先生一定是有太太的,您不信。
    
    巡 警 (糊涂了)怎么?刚才你们不是说这位先生没有家眷,怎么现在他又有了家眷?
    
    老 妈 不要糊涂吧,刚才这位太太还没来,我们怎么会知道?如果这位太太早来这里,还可以省了我在雨地里走一趟呢。
    
    女 客 对你不住。这实在不能怪我,五点钟的车子,六点半钟才到这里。
    
    老 妈 请您不要多心。我不过是说他太不懂事。
    
    巡 警 这话可得要说明白了。太太要我到这边来,是说这位先生租了三间房子,要一个人在这边住。这屋里住的都是堂客,他先生一个人在这边住,很不方便,是那么个意思。现在这位先生的太太既是来了,这事就好办。如果太太是和先生在这边同住,那就没有我的事,如果太太不在这边住,这件事还得……

    
    老 妈 不要瞎说吧。太太自然是在这边住。——一看还不知道——先生和太太不过是为了一点小事,闹了一点意见,你不来劝解劝解,还来说那样的话。太太不在这边住,到哪里住去?——好了,现在没有你的事了,你赶紧回去打你的牌去吧。(把风灯送到他手里)走!走!

    
    巡 警 这样说,那就没有我的事了。好了,再见,再见。
    
    女 客 再见。你放心好了,哪一天我不在这里住的时候,我通知你就是了。巡 警 对不起,打搅,打搅。
    
    〔巡警走出。老妈兴高采烈的拿了茶壶走出。房东太太承认了失败,看了她的客人一眼,也只好板了面孔走出。
    
    男 客 (关上门,想起了一个老早就应该问而还没有问的问题,忽然转过头来)啊,你姓甚么?
    
    女 客 我……啊……我……
    
    ——闭 幕


 


窗子以外

林徽因

原载1934年9月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头。

    此刻,就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四个乡下人的背影:一个头上包着黯黑的白布,两个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墙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一个篮子,那两个在树荫底下我看不清楚。无疑地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再过一刻,抽完一筒旱烟以后,是还要走许多路的。兰花烟的香味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官觉上来,模糊中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然他们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铁纱窗以外。

    铁纱窗以外,话可不就在这里了。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过是永远地在你窗子以外罢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区域的起伏的山峦,昨天由窗子外映进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动着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麦黍,都有人流过汗;每一粒黄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间还有的是周折,是热闹,是紧张!可是你则并不一定能看见,因为那所有的周折,热闹,紧张,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

    在家里罢,你坐在书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两树马缨,几棵丁香;榆叶梅横出风的一大枝;海棠因为缺乏阳光,每年只开个两三朵——叶子上满是虫蚁吃的创痕,还捲着一点焦黄的边;廊子幽秀地开着扇子式,六边形的格子窗,透过外院的日光,外院的杂音。什么送煤的来了,偶然你看到一个两个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脸;什么米送到了,一个人掮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屏门;还有自来水,电灯、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皮口袋,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更有时厨子来个朋友了,满脸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进门房;什么赵妈的丈夫来拿钱了,那是每月一号一点都不差的,早来了你就听到两个人唧唧哝哝争吵的声浪。那里不是没有颜色,声音,生的一切活动,只是他们和你总隔个窗子,——扇子式的,六边形的,纱的,玻璃的!

    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来,穿上不能算太贵的鞋袜,但这双鞋和袜的价钱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资,一定只有这价钱的一半乃至于更少。你出去雇洋车了,拉车的嘴里所讨的价钱当然是要比例价高得多,难道你就傻子似地答应下来?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内行,你就该说,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争!

    车开始辗动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长长的一条胡同,一个个大门紧紧地关着。就是有开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个女的,坐在小凳上缝缝做做的;另一个,抓住还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头来喊那过路卖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钱一斤,那你是听不见了,车子早已拉得老远,并且你也无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费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笔伙食费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个数。难道你知道了门口卖的白菜多少钱一斤,你真把你哭丧着脸的厨子叫来申斥一顿,告诉他每一斤白菜他多开了你一个“大子儿”?

    车越走越远了,前面正碰着粪车,立刻你拿出手绢来,皱着眉,把鼻子蒙得紧紧地,心里不知怨谁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丽的稻麦却需要粪来浇!怨乡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脏,发明那么两个篮子,放在鼻前手车上,推着慢慢走!

    你怨市里行政人员不认真办事,如此脏臭不卫生的旧习不能改良,十余年来对这粪车难道真无办法?为着强烈的臭气隔着你窗子还不够远,因此你想到社会卫生事业如何还办不好。

    路渐渐好起来,前面墙高高的是个大衙门。这里你简直不止隔个窗子,这一带高高的墙是不通风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办事员,办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浓眉大眼的,对着乡下人做买卖的吆喝诈取;多少个又是脸黄黄的可怜虫,混半碗饭分给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戏?

    但是如果里面真有两三个人拼了命在那里奋斗,为许多人争一点便利和公道,你也无从知道!

    到了热闹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别包厢里看戏一样,本身不会,也不必参加那齣戏;倚在栏杆上,你在审美的领略,你有的是一片闲暇。但是如果这里洋车夫问你在哪里下来,你会吃一惊,仓卒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这出来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动。

    偶一抬头,看到街心和对街铺子前面那些人,他们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时间金钱的限制下採办他们生活所必需的。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监督着店里的伙计秤秤。二斤四两,二斤四两的什么东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两个女人的认真的神气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关的货物。并且如果秤得少一点时,那两个女人为那点吃亏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秤得多时,那伙计又知道这年头那损失在东家方面真不能算小。于是那两边的争持是热烈的,必需的,大家声音都高一点;女人脸上呈块红色,头发披下了一缕,又用手抓上去;伙计则维持着客气,口里嚷着:错不了,错不了!

    热烈的,必需的,在车马纷纭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车边冲出来两个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两脚快跑。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电车正在拐大弯。那两人原就追着电车,由轨道旁边擦过去,一边追着,一边向电车上卖票的说话。电车是不容易赶的,你在洋车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赶车的担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这趟没赶上,他们就可以在街旁站个半点来钟,那些宁可盼穿秋水不雇洋车的人,也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而必需计较和节省到洋车同电车价钱上那相差的数目。

    此刻洋车跑得很快,你心里继续着疑问你出来的目的,到底採办一些什么必需的货物。眼看着男男女女挤在市场里面,门首出来一个进去一个,手里都是持着包包裹裹,里边虽然不会全是他们当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当中夹着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则亦必是他们生活中间闪着亮光的一个愉快!你不是听见那人说么?里面草帽,一块八毛五,贵倒贵点,可是“真不赖”!他提一提帽盒向着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脑袋,微笑充满了他全个脸。那时那一点迸射着光闪的愉快,当然的归属于他享受,没有一点疑问,因为天知道,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俭,使他赚来这一次美满的,大胆的奢侈!

    那点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发生的喜悦,在你身上却完全失掉作用,没有闪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费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围生活程度一比较,严格算来,可不都是非常靡费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难过一次,所以车子经过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怀疑,前后徬徨不着边际。并且看了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货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难道不晓得它们多半是由那一国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奢侈是不能给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惧烦恼。每一尺好看点的纱料,每一件新鲜点的工艺品!

    你诅咒着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没有生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又可以知道点内地纯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礼拜也是值得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那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

    不错,许多时髦的学者常常骄傲地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那里一个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洋鬼子们的一些浅薄,千万学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就是客栈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把你搁在里面。接触和认识实在谈不到,得天独厚的闲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样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机而是一点做买卖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来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计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烧饼和几颗莎果的钱;遇着同行的战战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诚意,遇着困难时好互相关照帮忙,到了一个地方你是真带着整个血肉的身体到处碰运气,紧张的境遇不容你不奋斗,不与其他奋斗的血和肉的接触,直到经验使得你认识。

    前日公共汽车里一列辛苦的脸,那些谈话,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陕西过来作生意的老头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气,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车的客人执着红粉包纸烟递到汽车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挟住一个蓝布包袱,一个钱包,是在用尽她的全副本领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错过站头,还亏别个客人替她要求车夫,将汽车退行两里路,她还不大相信地望着那村站,口里噜苏着这地方和上次如何两样了。开车的一面发牢骚一面爬到车顶替老太婆拿行李,经验使得他有一种涵养,行旅中少不了有认不得路的老太太,这个道理全世界是一样的,伦敦警察之所以特别和蔼,也是从迷路的老太太孩子们身上得来的。

    话说了这许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着,窗外送来溪流的喧响,兰花烟气味早已消失,四个乡下人这时候当已到了上流“庆和义”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计很好笑的满脸挂着麦粉,让你看着磨坊的构造;坊下的木轮,屋里旋转着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来回看你所不经见的农具在日影下列着。院中一棵老槐、一丛鲜艳的杂花、一条曲曲折折引水的沟渠,伙计和气地说闲话。他用着山西口音,告诉你,那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麦粉,每包的价钱约略两块多钱。又说这十几年来,这一带因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关闭了多少家,外国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作他们避暑的别墅。惭愧的你说,你就是住在一个磨坊里面,他脸上堆起微笑,让麦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着,说认得认得,原来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个外国牧师,待这村子极和气,乡下人和他还都有好感情。

    这真是难得了,并且好感的由来还有实证。就是那一天早上你无意中出去探古寻胜,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动不动就是宋辽的原物,走到山上一个小村的关帝庙里,看到一个铁铎,刻着万历年号,原来是万历赐这村里庆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样流落到卖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让这牧师买去,晚上打着玩,嘹亮的钟声被村人听到,急忙赶来打听,要凑原价买回,情辞恳切。说起这是他们吕姓的祖传宝物,决不能让它流落出境,这牧师于是真个把铁铎还了他们,从此便在关帝庙神前供着。

    这样一来你的窗子前面便展开了一张浪漫的图画,打动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层或两层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听点底细,怎么明庆成王的后人会姓吕!这下子文章便长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亲弟弟,你是不会,也不愿,忘掉的。据说庆成王是永乐的弟弟,这赵庄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过就是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间诏命他们改姓,由姓朱改为姓吕,但是他们还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们不会弄错他们是这一派子孙。

    这样一来你就有点心跳了,昨天你雇来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赵庄村来的,并且还姓吕!果然那土头土脑圆脸大眼的少年是个皇裔贵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这村子一定穷不了,但事实上则不见得。

    田亩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坏。家家户户门口有特种围墙,像个小小堡垒——当时防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门上白铜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红红绿绿也颇鲜艳。可是据说关帝庙里已有四年没有唱戏了,虽然戏台还高巍巍的对着正殿。村子这几年穷了,有一位王孙告诉你,唱戏太花钱,尤其是上边使钱。这里到底是隔个窗子,你不懂了,一样年年好收成,为什么这几年村子穷了,只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军队驻了三年多等,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娱乐,关帝庙里唱唱戏,得上面使钱?既然隔个窗子听不明白,你就通气点别尽管问了。

    隔着一个窗子你还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来吕姓倒水,今天又学洋鬼子东逛西逛,跑到下面养有鸡羊,上面挂有武魁匾额的人家,让他们用你不懂得的乡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门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气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脏水洗衣裳的吕姓王孙的妈,前晚上还送饼到你家来过!

    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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