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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銘水:駛向南方的夜行貨車——陈映真《夜行货车》
【时间:2007/10/25 】 【来源:[台]東海大學中文系网站 】 【作者: 洪銘水˙東海大學中文系教授】 【已经浏览10010 次】

文學講壇


陳映真是戰後台灣作家中最有思想深度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說的特色表現在他的思想與時代感;透過獨特的文學筆觸與象徵手法,在作品裡呈現了強烈的主題意識。葉石濤在〈論陳映真小說的三個階段〉裡說:「從一九六五(六八)年遠行【1】歸來的陳映真,他在七年的沈思之中體驗了人間所有辛酸事。在一九七八年三月所寫的〈夜行貨車〉,把探討的解剖刀刺進第三世界中跨國公司的結構裏。〈夜行貨車〉中情景描寫的富於色彩音響感覺,意象的鮮明等都在台灣小說中樹立了精緻的典型。」誠然,陳映真從1959年發表處女作〈麵攤〉以來,就為文壇所矚目。他的小說的敘述方式與感覺結構特別具有魅力;他的思想與文字同樣達到精緻的境界。東海大學徐復觀教授更以「海峽東西第一人」稱許之【2】。

戰後,台灣雖然結束了長達半個世紀的日本殖民統治,但來台接管的國民政府,為了急於要台灣人「去日本化」,而採取威權統治的手段進行民族思想教育;可惜,不到兩年就發生了「二二八事件」。從此,省籍的隔閡變成了一道鴻溝,去不了的心理情結。在這個時代的情境下,陳映真小說的主題意識與小說中跨越族群的人物選擇,就顯得特別有意義。他似乎有意識地要扮演橋樑的角色。【3】1964年發表的〈將軍族〉這篇小說裡,男主角「三角臉」是1949年大陸淪陷後隨軍來台的退伍軍人;而女主角「瘦小丫頭」則是台灣鄉下被賣給人做養女的逃家女子。他們同在一個軍中康樂隊工作。他們代表了外省族群與本省族群的下層,「同是天涯淪落人」而彼此關愛,暗示了超越族群界線的可能。他們的悲劇下場可以說是對當時這個社會的無言的抗議;也表露了陳映真在這個階段中灰暗的心靈。他的理想主義的左傾思想終於帶給他七年的牢獄之災,也帶給當時文藝界極大的錯愕與婉惜!

一九七五年蔣中正總統去世,而得特赦出獄。他卻發現台灣的社會結構已經變了,從農業社會轉型為工商社會。台灣到處可以看到做為美國與日本加工廠的機構林立。這種新的外來的經濟殖民,無疑的影響到台灣社會的價值取向與心理的深層結構。因此觸動了陳映真開始以跨國公司為背景寫〈夜行貨車〉做為「華盛頓大廈」系列的第一篇小說。然而,雖然背景改了,但男女主角仍然以跨族群的關係貫穿其中。對照著一九六四年發表的〈將軍族〉雙雙自殺的結局,一九七八年發表的〈夜行貨車〉的男女主角經過相愛、誤解、分手的激情,最後卻因為有了共同的認知而又走在一起。像他們每次在平交道前看到的夜行貨車,永遠駛向南方的故鄉。我覺得陳映真企圖在省籍隔閡的鴻溝上建造橋樑的心意,應該是值得讀者體會的一個面向。

〈夜行貨車〉發表於1978年3月《台灣文藝》58期上,是一篇兩萬七千字的中篇小說。其中分成四個富有象徵意義標題的章節:(1)長尾雉的標本;(2)溫柔的乳房;(3)沙漠博物館;(4)景泰藍的戒指。底下我們就順著故事發展的情節來探索故事的底蘊。

揭開序幕的場景是美國馬拉穆國際公司太平洋區台北「華盛頓大廈」的辦公室裡,洋老闆摩根索與台灣的財務經理林榮平正在討論一筆為數不小的交際費如何轉帳。然後,回述林榮平的秘書劉小玲(也是他兩年來的情婦),因白天裡受到洋老闆摩根索的調戲向他哭述,而他一想到高薪的職位、汽車、洋房,就只有敢怒不敢言了。誠如劉小玲所言:「公司裏的男人,沒有一個不是奴才胚子。」作者對這個出身台灣鄉下力爭上游而爬到財務經理位子,出入有公司配給的驕車「福特跑天下」的林榮平做這樣的心理描述:「在這一切玫瑰色的天地中,劉小玲,他的兩年來秘密的情婦,受人調戲,坐在他的面前。他的怒氣,於是竟不顧著他的受到羞辱和威脅的雄性的自尊心,逕自迅速地柔軟下來,彷彿流在沙漠上的水流,無可如何地、無助地消失在傲慢的沙地中。這才真正地使他對自己感到因羞恥而來的忿懣。」【4】這就是作者所要揭發的喪失尊嚴的台灣男性的洋奴心態。在她們最後一次上北投「小熱海」溫泉旅館幽會後,他們沒有過夜,臨到離去的時候,作者寫道:「他們走下陽臺,在櫃臺邊看見小熱海出了名的擺設:一隻日本長尾雉的標本,棲息在曲勁有致的木板上。長約六公尺的美麗的尾羽,即使在日光燈下,還發出美艷、高貴的色澤。」【5】這一隻日本長尾雉的標本,就像當花瓶的秘書劉小玲一樣,洋老闆眼中的「小母馬」,有一雙修長的腿和長長的黑髮。【6】

劉小玲出身外省家庭,父親是個過氣的東北政客,母親是個比父親小三十歲的第四任太太。父親來台後變成了賦閒在家的拉塌老人;母親變得很強勢並且外面有了男人;使劉小玲頓失家庭的溫暖。自己曾有過一個短暫的不愉快的婚姻;而兩年來做了上司的情婦。在無法得到林榮平結婚的許諾之後,原來只為了藉一個新的激情來添補舊愁,而勾引了公司裡新來不久的同事詹奕宏。卻沒想到自己深深的墮入情網。詹奕宏是個年輕有為但不馴又復不快樂的男人。在劉小玲的眼中,他是個粗魯、傲慢、滿肚子並不為什麼地憤世嫉俗的男子;但他帶著些野蠻的忿忿的臉與寬闊的肩膀,對情慾成熟的她構成不可言喻的魅力。在劉小玲為二十八歲的他慶生的夜晚,詹奕宏卻藉酒發瘋,一面傾述著他在家庭敗落中長大的經過以及他父親對現實政治的不滿;一面對著噪雜的電視連續劇節目發牢騷。他突然沒頭沒腦的問起劉小玲:「喂!你覺得,台灣人,怎樣?」盯著螢光幕他繼續說:「你看這些臺灣人,一個個,不是癲,就是憨。」然後,他又對著她說:「如果一個外省人,從小到大,從這種電視劇中去認識臺灣人,那麼,在他的一生中,在他的心目中,臺灣人,是什麼樣的人?」【7】雖然這是一個喝醉酒的人說的酒話,但其中隱含了對思想貧乏與政治控制媒體的台灣現實生態的批判。詹奕宏的問話,隱含著一個問題:為什麼台灣的電視節目只能演這些沒有內容的鬧劇?而他也知道編寫這些劇本的也正是台灣人。

然而重點還是落到他們兩人情愛的結晶,劉小玲的懷孕所引起的懷疑,才是詹奕宏發酒瘋的主要原因。多少次,他為他風聞的她的過去的事激烈地爭吵。然而,她沒想到她和林榮平之間的事,他也知道了。詹奕宏覺得受騙了;但劉小玲身上所懷的孩子千真萬確的是詹奕宏的血肉。她莊嚴地告訴他:「詹奕宏,你聽好:不論你信,你不信,我的身上,有妳的孩子。我劉小玲,決不會賴上你,要你娶我。我說過:孩子,我自己生,自己養大。我們母子會走得遠遠的。」接著又說:「我不讓一塊隨便的血肉,留在我的身上長大,我懷著這塊血肉,因為,我愛你…。」她要他走,但當他要離開的時候,她卻突然從後面抓住他的皮帶淒楚地說:「別走,」說著眼淚雨一般地流下來。「要走,明早走。你,醉,醉成這個樣,騎摩托車,太危險…。」她於是失聲,哭得那麼樣的悲悽。他猛然轉身擁抱住她。作者這樣描述這個場景:這時她哭得渾身抖顫。他感觸到她沒有穿胸衣的、豐盈的、溫柔的乳房,在他的懷裏,急促地彈動。「我的身上,有妳的孩子…」她的莊重的宣告,佔滿了他的心思,使他流下眼淚。當晚,他們決定盡快結婚,第二天晚上就去買了禮服與景泰藍戒指。但是過不幾天又吵起架來。他對於她的過去的妒嫉,接近了一種瘋狂。有一回,在他的寓所,他在激烈的怒火中喪失了理智,發了瘋似地打她、踢她。她抓住一塊椅墊護著肚腹。待他醒來,她一個人走了。她沒有哭,沒有罵,沒有呻吟。她走了,留給他滿屋子對自己的悔恨。過不久,劉小玲申請到了移民美國的簽證,決定到美國投靠關心她愛她的姑媽。

為了宴請總公司派來的財務稽查長達斯曼先生,順便給即將離職渡美的劉小玲餞別,公司邀集了部裡包括詹奕宏在內的幹部餐敘。在宴會中,詹奕宏注意到鄰桌達斯曼正在對劉小玲講述沙漠博物館的奇景。達斯曼自稱是一個業餘的生態學家,他正在描繪那個沙漠博物館,如何以現代的科學裝置來說明進化的歷程,又如何使泰半都在夜間活動的沙漠動物在特殊的光學設備中,讓參觀的人可以一覽無遺地看見牠們生動而充滿趣味的生活。達斯曼做了結論說:「沙漠是一個充滿生命和生機的地方,只是人們太不了解它罷了。」這個「沙漠」的話題,當來自於劉小玲重復的沙漠的夢境。初識劉小玲之後不久,詹奕宏曾帶她乘坐夜車回南部的鄉下。在車上柔和的燈光下,她隅隅地說著十幾年來不斷地出現在她的夜夢的一片白色的、一望無根的沙漠情景。這個沙漠的意象,也讓我們聯想到六○年代來台留學的幾個美國學生,在返美之前被記者問及對台灣的觀感時,他們竟直言不諱地說:「台灣是文化沙漠。」因此而引起了當時台灣大學生的「自覺運動」。陳映真是否有意地借用這個「沙漠」的隱喻,不得而知。但是,當時余光中就曾說:台灣的新詩堪稱沙漠中的仙人掌。陳映真對著劉小玲所描述的夢中景象:「就是那種白色。一望過去,蒼蒼茫茫,看不見邊際的白色而且乾乾淨淨的沙子。」他只故意地調侃說:「總有幾棵仙人掌什麼的。」【8】尤其有意思的是像陳映真這樣有社會主義思想的左傾份子,在當時「反共抗俄」戒嚴時代,不就都像沙漠覆蓋下活動的生物嗎?從反向思考,也可以做為陳映真對「文化沙漠」汙名的反駁。也就是說,表面上看起來一無所有,但實際上暗地裡還有很活躍的東西在那兒!【9】

宴會中,摩根索開始談論政治。時值台灣退出聯合國及美國與中共建交之後,台灣的處境艱難,摩根索就轉述馬拉穆國際公司太平洋區的財務總裁索倫.0.伯德爾先生的話:「SOB說,我們多國公司就是不會讓臺灣從地圖上抹除.‥。」接著,顯然喝醉了的摩根索把臉湊向劉小玲繼續說,「我們美國商人認為臺北比紐約好千萬倍,而你們xx的中國人卻認為美國是xx的天堂。」詹奕宏看見劉小玲的臉僵硬地往後退。「我並不以為美國是個天堂‥。」她得體地在「天堂」前面刪去「f…ing」這個髒字。她沒有窘迫,沒有生氣,她甚至有些輕蔑著摩根索的失態。詹奕宏終於站出來,不惜以辭職表示抗議,要求摩根索道歉。臨走時,他向林榮平撩下一句話:「你,我不知道。我,可是再也不要龜龜瑣瑣地過日子!」然後掉頭走出餐廳。突然,劉小玲也站起來,提起觸地的長裙,追著詹奕宏也跑出餐廳。

下一個場景,作者寫道:「他們默默地走在通往通衢大道的一條安靜的小斜坡上。她幾次愉愉地、掛心地看著他直視的側臉。方才為忿怒、悲哀、羞恥和苦痛所絞扭的臉已經不見了。他看來疲倦,卻顯得舒坦、祥和的這樣的他的臉,即使是她,也不曾見過的。」景泰藍的戒指也就順手地套在劉小玲的手指上了。她開始流淚。他安靜地說,「跟我回鄉下去….。」她一面拚命抑制自己不致放聲大哭,一面忙不迭地點著頭。「他忽而想起那一列通過平交道的貨車。黑色的、強大的、長長的夜行貨車。轟隆轟隆地開向南方的他的故鄉的貨車。」【10】詹奕宏與劉小玲的結合象徵了新二代的本省人與外省人經過認知與共識而結合的可能。而那一列駛向南方故鄉的夜行貨車」正指給他們認知與共識的歸向。

最後,關於「景泰藍」的戒指,也許別有隱喻。我們且嘗試探索一下:我們一般人很少用「景泰藍」來做結婚的戒指。【11】倒是對坐過台灣思想犯監牢的人,這幾個字很湊巧可以帶來特殊的聯想。「景」可以聯想到「景美看守所」;「泰」可以聯想到「泰源監獄」;「藍」字去掉草字頭就成了「監」字了!而「戒指」本身也有套牢的意涵。這也許是過分的解讀;在此,僅供玩味參考。陳映真是一位很善於運用語言隱喻的小說家,如上面提到的美國財務總裁索倫.0.伯德爾先生來台查帳,被查帳的台灣分公司老闆摩根索就故意簡稱他的名字為「SOB」,就暗喻「Son of the Bitch」(母狗養的)。閱讀本來就是一種解密的思惟活動,讀者不妨充分利用想像力。

總之,陳映真的〈夜行貨車〉是一篇寫實而又浪漫的小說。愛情的炙熱與現實的冷酷、私與公的領域、環環相扣、文字意象的營造、情節的高潮起伏,都達到了如葉石濤所說:樹立了「精緻的典型」。


註釋

【1】 指1968陳映真因思想左傾而被捕入獄,被送往綠島監禁七年,直到蔣介石總統於1975年去世,才得特赦出獄。也許在戒嚴體制下坐政治牢仍屬忌諱,陳映真稱之為「遠行」。葉石濤與其他文友皆沿用之。文中所引,見葉石濤〈論陳映真小說的三個階段〉,做為〈序〉,收於《陳映真作品集3-上班族的一日》,(台北:人間,1988),頁19。
【2】 徐復觀〈海峽東西第一人〉,《陳映真作品集,第14冊﹣愛情的故事》,(台北:人間,1988),頁111。
【3】 筆者曾於1983年8月26日在美國「台灣文學研究會」第一屆年會時,發表〈陳映真小說的寫實與浪漫〉論文;當時陳映真做為特邀來賓也在場。翌年,該文刊登於紐約《新土》雜誌(1984),分兩期刊完。後來被轉載於《陳映真作品集,第15冊﹣文學的思考者》(1988)及《先人之血、土地之花﹣台灣文學研究論文精選集》(1989)。此文現收於拙著,〈陳映真小說的寫實與浪漫﹣從〈將軍族〉到〈夜行貨車〉到〈山路〉〉,《台灣文學散論﹣傳統與現代》,(台北:文津,1999),頁213﹣245。
【4】 陳映真〈夜行貨車〉,《陳映真作品集,第3冊﹣上班族的一日》,(台北:人間,1988),頁103。
【5】 陳映真〈夜行貨車〉,110。
【6】 許達然認為「長尾短雉的標本」影射林榮平消極靜態的生命,在社會上除了任人擺佈外沒什麼價值。亦可備一說。參見許達然〈從辦公室到工廠-談陳映真的「夜行貨車」與「雲」〉,原發表在《台灣文藝》71期(1981年3月),現收於《陳映真作品集,第14冊﹣愛情的故事》(1988),頁117。
【7】 陳映真〈夜行貨車〉,122。
【8】 陳映真〈夜行貨車〉,134。
【9】 何欣有不同看法。他對小說中的「沙漠」結論認為:「作者並沒有象徵出來或暗示出來,由之而使主題的意義頗為曖昧。」見〈試析《夜行貨車》〉,《陳映真作品集,第14冊﹣愛情的故事》,頁65。
【10】 陳映真〈夜行貨車〉,138。
【11】 許達然認為「景泰藍的戒指」,象徵詹、劉兩人在民族與鄉土的認同下不渝的愛情。景泰藍,這傳統中國藝術品,據說不容易褪色。戒指上,還有兩隻充滿生命力的小鳥。許達然〈從辦公室到工廠-談陳映真的「夜行貨車」與「雲」〉,頁117。


延伸閱讀:
《陳映真作品集》15卷(台北:人間出版社,1988)為最全面的收集陳映真三十年的小說與散文,以及歷年來幾十位學者對他的論述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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