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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之意象专题(杨春俏)
【时间:2007/7/1 】 【来源:无 】 【作者: 杨春俏】 【已经浏览10162 次】

    我是李山博士的学生杨春俏。我的硕士期间的研究方向是唐代诗歌﹐尤其是中晚唐诗歌﹐毕业论文题目是<义山诗中的花语----从意象角度透视李商隐的心灵世界>﹐此前有同题论文发表于<甘肃社会科学>2001年辑刊。还写过一部<中晚唐抒情诗赏析>和一些单篇的赏析性文章。我已经考取北京师范大学2002级博士﹐将于暑假后师从启功先生继续研究中国古典文献﹐方向仍是唐诗。我希望您可以看到这封信。 如果需要其它情况﹐请写信给我。2002年


飞鸟:自由的灵魂
——中国古典诗歌里的飞鸟意象
杨春俏

    人类从远古以来就有自由飞翔的梦想,曹植有“愿接翼于归鸿,嗟高飞而莫攀”(《九愁赋》)的感叹,闺中小姐林黛玉哀婉的《葬花吟》中,也曾出现“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的高亢之音。生命的缺撼在艺术中得到补偿,中国古典诗歌中反复出现的空灵自在的飞鸟意象,是“身无彩凤双飞翼”的人类借以实现精神遨游的媒介。

    诗人们常以鸟的自由飞翔比喻人生理想的实现。汉末《古诗十九首》“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西北有高楼》),以双飞的鸿鹄,比喻觅得知音的愿望;无名氏的古诗“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步出城东门》),诗人希望化身黄鹄,展翅飞越无法渡过的河水,飞回日夜思念的故乡。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赠秀才入军》)是嵇康的名句,诗人的视线追随着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鸿雁,随归鸿远去的,不仅仅是目光,也是他那渴望精神自由的心灵。他已化身飞鸟,神游寥阔长空,达到一种超然玄远的境界——道家向往的逍遥游的境界。“诗佛”王维“开轩临颍阳,卧视飞鸟没”(《留别山中温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缙》)的诗句,与此意境相似。宋代文豪苏轼在政治上遭受打击、自请放外任期间,则有“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水调歌头·快哉亭作》)的词句。他们在诗词中都没有直接描写自己的心境,但是从“卧视”“欹枕”之语中,我们可以体会他们内心的平静怡然。“没”是一个延续性动作,表明诗人的目光追随飞鸟,看了很久,诗人精神的翅膀也许正随之自在地飞翔;飞鸟隐没在天际,平淡无奇的现象中,体现着诗人与自然的那份和谐、认同之感。

    崇尚道家思想、追求精神自由的诗人向往隐迹江湖的生活,愿与悠闲自在的鸥鸟为友,忘却世间的争斗。陶渊明做官时甚至“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辞官回乡后,则以“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等诗句表现自己的耕读之乐。众鸟安居巢中,诗人爱其庐宇,人鸟之间有种幻化为一的感觉。历代表现人鸟和谐相处的诗句很多:

    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与。(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杜甫《江村》)

    无机终日狎沙鸥,得意高吟景且幽。(李中《思九江旧居》)

    诗人不仅与鸥鸟为友,还要与它们定下永远相守、忘怀世事的明约,北宋黄庭坚的《登快阁》可以说是“盟鸥”诗中最著名的一首: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水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在处理完公事之后,诗人于傍晚时分登上快阁,落水千山、澄江映月的壮阔美景,让他生发出乘扁舟、弄长笛、归隐江湖的愿望。继他之后,南宋诗人屡有“盟鸥”之作:

    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辛弃疾《水调歌头·盟鸥》)

    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姜夔《庆宫春》)

    但这种能够跳出自身局限、与大化同一的境界,毕竟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芸芸众生有的是烦恼:他们为衣食生存而奔波,因战乱灾荒而漂泊……夕阳西下,薄暮冥冥,飞鸟纷纷返回故林的场景,触动了多少游子思乡的愁肠!在中国古诗中,飞鸟意象经常与乡愁主题联系在一起:

    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归。(曹植《情诗》)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玉台新咏·艳歌行》)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薛道衡《人日思归》)

    背归鸿,去吴中,回道彭城,清泗与谁通。(苏轼《江城子·别徐州》)

    翔鸟高飞云天,行士却羁于徭役;堂前燕子冬藏夏现,兄弟三人却漂泊异乡;入春以来,大雁飞回北方,出使南国的诗人却迟迟不能北返;苏轼将由徐州南下杭州,正与北飞的鸿雁背道而驰……飞鸟依物候变化自然而自由地来去,比照出人世间的无奈与辛酸。这类诗中最著名的恐怕当属有“百代词祖”之称的《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此词相传为李白所做,缠绵悱恻的情感蕴含在每一个景物之中:远树含烟,寒山苍碧,昏暝暮色渐渐笼罩高楼,使登楼望远之人倍增忧愁。他在白玉的台阶上久久伫立,只见鸟儿迅疾滑过天空,飞返故巢。他不由地想到:自己要是能够回到故乡该多好啊!可是故乡是那么遥远,那一路之上,不知要经过多少座长亭,多少座短亭!

    有人认为《菩萨蛮》从女性角度着笔,是一首望远怀人的思妇词,这也可以解释得通。这位忧愁的女子祈盼丈夫归来,偏旁晚时分,看到山外觅食的鸟儿回巢,在心中为丈夫暗计归程。家人盼归主题下的诗篇与游子思乡诗形成对应,飞鸟也是其中的主要意象之一,比如“困依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秦观《减字木兰花》)等。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的飞鸟的诗人看来都是快乐自由的。天遥地阔中一只飞鸟,在诗人看来,可能是孤凄无伴、漂泊无依的,而这种孤独漂泊的感情,无疑正是诗人内心情绪的反应: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阮籍《咏怀》)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处,天地一沙鸥。(杜甫《旅夜书怀》)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苏轼《卜算子》)

    利欲驱人万火牛,江湖浪迹一沙鸥。(陆游《秋思》)

    以飞鸟比喻人生,苏轼有一首著名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处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辙(字子由)原诗有“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之语,苏轼的和诗即从“雪泥”引发,变实为虚,创造出“雪泥鸿爪”的有名比喻,喻指往事在人心中留下的痕迹。雪泥上指痕还在,如诗人心中记忆犹存,然而那只鸟早已不知飞到哪里,保存着昔日记忆的诗人兄弟也已历经磨难。苏轼以飞鸿踏雪、一去无踪,暗示人生偶然无定的感慨,形象优美生动,哲理高妙玄远,让人发悟,也使人惆怅。

 

青山:身与心的家园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青山意象
杨春俏

    古人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的静穆,山的宏远,对中国人有着永远的吸引力。“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王昌龄《送柴侍御》);“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戴叔伦《题稚川山水》),远行之人看着他乡青山,遥想故园风景;“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刘长卿《送灵澈上人》);“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远志之人独归青山,求得一片从容,十分自在。“青山”意象在诗歌中频繁出现,它是诗人们借以栖息身心的家园。

    从人与青山的自然关系来看,山脉通常是人类居住环境中最恒定、最醒目的存在之一,故乡山脉的轮廊是游子心中最清晰的印痕。“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谢朓《游东田》);“无穷芳草色,何处故山青”(齐已《送休师归长沙宁觐》),“青山”在诗歌中常带有故乡居所的象征意义:

    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
    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
    ——司空曙《贼平后送人北归》

    这首诗写于“安史之乱”平定后。战乱中诗人与朋友一同离开故乡,漂泊江南;战乱后诗人送朋友北返,自己却要独留南方。从战乱开始到结束,前后历时九年。“他乡生白发”,是他们共同的命运;“旧国见青山”则是诗人对友人回到故乡的想像:友人虽然可以回到故乡,可是田园庐舍已成一片废墟,所见也惟有青山如故,迎接游子的归来。青山白发的颜色对比极为净洁醒目,含蓄地表达了重回故乡的喜悦与对岁月流逝的感慨。

    作为故乡的象征,雄浑沉稳的青山让游子感到无比亲切,而另一方面,人事往来成代谢,青山却容颜不改,万古长存。它不仅是一种空间意象,同时更暗含时间的因素。它代表一种压力,启示诗人对生命与历史进行反思;它提供一个坐标,让诗人得以定位自己在历史中的形象。“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许浑《金陵怀古。》,这种虚无之感在古典诗歌中得到反复表现,《三国演义》开篇一首《临江仙》词,即因浓缩了这种感慨而被誉为“千古第一调”: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历史长河中,英雄与凡人消失净尽,是非成败转头皆为空幻;夕阳无数次映红天空,惟有青山在大地上依旧绵延。相比之下,人的身形渺小得仿佛沧海一粟,人的生命短暂得如同电光石火,饮酒笑谈的放达之中,终有一丝抹不去的苍凉。

    青山的宽广胸怀为人们提供居住地,让人留恋,令人向往;青山的亘古不移为人们提供思想的参照物,启发人们超越俗世名利,也往往导致人们迷失于历史的虚无。诗歌中的青山意象始终交织着诗人们这种矛盾的心态与感受。不过,无论诗人是在青山的永恒中发现人生短暂而为之恐惧,还是因之而超脱,他们的身心都渴望归依青山。“性本爱丘山”的陶渊明在弃官之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把自己完全交托给自然。被排挤出朝廷的李白说:“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山中问答》),他好像在故意卖关子,其实已经透露了栖居碧山的理由——“心闲”;青山给他一片纯净的天地,他把青山当成知已,与之“相看两不厌”(《独坐敬亭山》),甚至有死葬青山之志。清代诗人查慎行则把“青山”视作情意相投的老朋友:“青山淡如故人,何可经时不相见”(《入兖州境望徂徕山》)。在伤口中最频繁地提到青山意象的当属宋代词人辛弃疾: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

    青山招不来,偃蹇谁怜汝?岁晚太寒生,唤我溪边住。(《生查子·独游西岩》)

    连绵青山似乎欣赏高洁之人,有心和他交谈;词人想招青山来到身边,青山无动于衷,他只好自己搬到靠山的溪边居住。他有一首著名的《贺新郎》,词的上片是这样的: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辛弃疾此时被投闲置散,徒伤老大,一事无成,又找不到称心的朋友,只好把青山当作知已。情,自是词人之情;貌,本是青山之貌。作者把自己与青山相比,委婉地表达了宁愿落寞,不与奸人同流合污的高洁之志。他非常喜欢使用“青山”一词,而且喜欢用“妩媚”来形容青山,“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在他笔下,青山意象极富于人情味儿,甚至带有几分幽默之感。

    诗人们喜欢以“青山”意象入诗,其原因除了山性的深隐旷达、山色的亘古不改,也不排除他们对“青”字本身的喜爱。在汉语表示颜色的词汇中,“青”是最抒情、最富于诗意的颜色之一,甚至在很多时候被用来暗示一种缠绵哀婉的情感:“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绵绵青草牵惹起离人绵长的思念,以至于梦魂萦绕;“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诗经·小雅·苕之华》),凌霄花嫩叶青青,自己的青春生命却在苦难中虚度,诗人甚至痛苦地希望自己从未出生!同样,“青山”意象在诗歌中也经常被用于暗示浓烈的情感: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杜甫《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同行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刘长卿《重送裴郎中贬吉州》)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林逋《长相思》)

    青山的绵延不绝,给读者留下深刻的视觉印象和想像空间。诗人们很早就学会一项技巧,在诗的前半部分抒发某种特定的感情,而把“青山”意象安放在结尾:“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刘长卿《饯别王十一南游》),友人的身影如飞鸟从泪眼中消失,青山依旧伫立眼前,以其恒定提醒人的分离,倍添伤感与惆怅。唐代诗人钱起在考场上所作《省试湘灵鼓瑟》是以“青山”意象为结尾的最成功范例。根据考官要求,他在诗的前半部分描写湘水女神鼓瑟,音律之美为人世罕闻,而以下面四句收束全诗: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曲终之后湘灵杳无踪迹,悲风拂过一川江水、几座青山,呈现给读者一幅极其省净的画面,画面中隐藏着一颗哀怨的灵魂,一双追索的眼睛。“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开放式结尾一直为人们所欣赏。

 

离愁与乡愁:寒衣处处催刀尺
——中国古曲诗歌中的“捣衣”和“砧声”意象
杨春俏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是杜甫晚年出川、滞留巫峡时所作组诗《秋兴八首》之一,表达了诗人于霜红枫叶、丛菊盛开的秋天忧心国事、思念故园的心情。此诗结尾,诗人将浓郁乡情化为古典诗歌中极为常见的一组意象:寒衣刀尺,高城暮色,以及穿透暮色、逾越城垣的急促的砧声。

    寒衣、刀尺和砧声,反映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中人们以家庭为生产单位,满足穿衣之需的状况。古时制衣的料子如罗纫、缟练等大都是生料,必须捶捣,使之柔软熨贴,做成的衣服才能穿着舒适。妇女把织好的布帛铺在平滑的板(称为“砧”,一般为石制)上,用木棒(称为“杵”)敲平,这个过程称为“捣衣”,也叫“捣练”;有时是在衣服做成之后进行捶捣,前人诗歌中也统称“捣衣”。妇女白天一般忙于操持家务,照料孩子,晚上才有空闲时间为家人准备衣物,而捣衣工序对光线要求不高,所以多于寒冬来临之前的秋夜进行。凉风冷月下持续不断的砧杵之声,在古典诗歌中经常被称为“寒砧”“清砧”或“暮砧”,用以表现征人离妇、远别故乡的惆怅情绪。“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正是杜甫听到白帝城中捣衣之声,联想到家家户户的妇女们都在准备为亲人缝制御寒衣物时引发的怀乡之情。

    在与人的日常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衣、食、住、行中,“衣”被放在首要地位。“衣”不仅可以御寒蔽体,在传统诗学中,它还被视为一个约定俗成的情感暗语,贮存着思念、盼望、关切、依恋、欢爱、伤逝等一系列丰富的人文内涵。捣衣的声音,更是一种缠绵深淳的人文音乐。捣衣的妇女听着砧声,不由得思念远行之人,担忧他们的饥寒,逗惹出斩不断的离情别绪;漂白的游子听到砧声,就会回想家庭的温暖,更增添胸中无尽的乡思乡愁。

    关心家人冷暖,为全家人缝制衣服,是古代妇女的主要职责之一。在进行捣衣这种机械重复的劳作之时,她们有足够的时间用于思念远离家乡的亲人。单调悠长的砧声有助于摒 除外虑,心志专一,对思念之情起到凝聚与强化的作用。正因为这些原因,捣衣的动作和与之相关的清砧的声响,成为古典诗歌中“思妇”主题下最为常见的意象之一:

    晓吹  管随落花,夜捣戎衣向明月。(李白《捣衣》)

    不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杜甫《捣衣》)

    曲房理针线,平砧捣衣练。鸳绮裁易成,龙乡信难见。(乔知之《从军行》)

    飞鸿影里,捣衣砧外,总是玉关情。(晏几道《少年游》)

    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贺铸《捣练子》)

    月明之夜,闺妇不辞疲倦地捣制军衣,将要寄往遥远的边塞。这种工作虽然劳累,但对她来说也算不得什么,让她悲伤的是,飞鸿已逝,远方亲人依然音书渺茫,砧声带走的,是她无尽的思念之情。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面容,在同一轮秋月下重复着相同的捣衣动作,诉说着相似的亲情与爱情,悲苦与离愁。李白的《子夜吴歌·秋歌》在这类诗歌中堪称典型: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月光笼罩着整个长安城,家家户户捣衣的砧声如同多声部合奏一般此伏彼起。视觉意象的空明辽阔,听觉意象的恢弘共鸣,无人能够逃出这支缠绵悱恻、弥天塞地的乐章。更有那吹不尽的秋风从远古吹向未来,千百年间风中传送着同一种情感:“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是所有思妇共同的心声。李白仿作的这首民歌情感真淳深挚,意象单纯鲜明,语言平易流畅,是从人的心中自然流出的音乐,宛如天籁之音。无需多层次的描写,无需增饰情节与细节,捣衣砧前无数美丽的容颜是它的背景,绵延的时间深化了它的内涵。

    月下捣衣,风送砧声这种境界,不仅思妇伤情,也最易触动游子的情怀,因此捣衣意象也是思乡主题的传统意象之一。前面提到杜甫的《秋兴》,就是以白帝城的砧声寄寓自己客居漂泊中对故乡的思念。表达类似情感的诗句可以举出很多: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杜甫《暮归》)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王安石《千秋岁引》)

    西风繁杵捣征衣,客子关情正此时。(陆游《感秋》)

    一天霜月明,几处砧声起。客梦已难成,秋色无边际。(辛弃疾《生查子·和夏中玉》)

    奈楚客淹留久,砧声带愁去。(姜夔《法曲献仙音》)

    所谓“出门万事难”,旅途风霜渐侵的秋季,听到异乡捣衣砧声,游子的心中怎能不掀起阵阵波澜?异乡的砧声让他想起故乡同样的声音,让他向往家庭的温暖,思念捣衣的母亲或妻子,也伤感自己只身漂泊的命运。与思妇诗有所不同的是,它从游子的视角着眼,更多关注的是砧声意象,而不是捣衣的动作。游子是听者,而不是动作的执行者。捣衣可以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进行,围墙阻隔了视线,声音却具有穿透力,可以越过障碍,萦绕在远方听者的耳际。相比之下,声音意象比动作意象更具诗意,砧声与月色、寒霜、秋风、鸣雁等更具组合能力,更宜于表达客子胸中的悠悠乡愁。

    古典诗歌发现了捣衣与砧声意象,也塑造了这种意象,培养了中国人对这种意象的欣赏能力,使其成为一种令人难以释怀的诗化音响。它不仅感染、感动着置身情境之中的思妇与游子,即使平堂诗人,也往往喜欢把这种声音作为自己的诗歌的背景音乐,表达种种复杂的情感:

    长箪迎风早,空城澹月华。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韩翃《酬程延秋夜即事见赠》)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李煜《捣练子》)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李清照《行香子》)

    砧清秋巷迥,灯白夜堂凉。此意无人会,重城醉梦乡。(林景熙《夜意》)

    清幽月夜,捣衣砧声,这是华夏民族一首古老的无词歌,是一代又一代劳动妇女用生命谱写的深情乐章。多少美丽的生命,在捣衣的砧声中苍老凋谢,“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杜甫《捣衣》)。砧声表达着她们对家庭的奉献与维系,对生活的希冀与渴望,也诉说着她们的痛苦与忧伤,执著与坚韧。

 

流水无情亦有情
——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水意象
杨春俏

    中国古典诗歌中水的形象无处不在:春水、秋水,江水、河水、波平如镜的水、怒涛拍岸的水,一泻千里的水、曲似柔肠的水,泠泠作响的水、脉脉无声的水……水在诗歌中形态万千,水在诗人心目中引起的联想也是复杂多样的。

    水难以跨越,水是阻隔,宋代词人晏殊“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蝶恋花》),就是对这种阻隔的感叹。但是远在晏珠一千多年之前,就有不知名的诗人发出更为深沉的慨叹,他的慨叹穿越时空,感动着无数后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秦风·蒹葭》

    所谓伊人,到底是谁呢?有人说是所访之友,有人说是所求之贤。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或许是情人最为适切吧。在芦苇苍青茂盛、白露凝结为霜的清晨,诗人去水边寻找意中人。他沿着曲折的水岸去寻找,道路艰难遥远;他沿着直流的水道去寻找,那人却好像被水包围着,可望而不可企及。蒹葭白露的苍茫意境、一水相隔的痛苦无望,令千百年后的读者仍为之惆怅不已。

    这是人世间的不自由,汉末《古诗十九首》中有歌咏牛郎织女为天河阻隔的诗篇: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蒹葭》是写男主人公对女性的追求,此诗则是从女性角度入手,描写织女的机织生活,写她因相思而无心织布,泪零如雨。最可感慨的是:诗中不写河汉宽阔无边,而是强调它“清且浅”,二人相距并不遥远,却只能隔着轻盈闪烁的水光含情相视。这才是让人心摧骨毁的伤痛、地老天荒的遗憾。

    水意象的阻隔意义在后代诗歌中反复出现:“送君此去令人愁,风帆茫茫隔河洲”(李白《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由来浙水偏堪恨,截断千山作两乡”(方干《别孙蜀》),“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柳永《雨霖铃》),茫茫烟波,隔断望眼,隔断离情,却让离情更加深沉。直到当代,“在水一方”的海岛上,诗人余光中仍在感叹:“而现在,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乡愁》)

    然而,从另一角度讲,水可以流动,因而水又具有沟通的意义。杜甫《所思》:

    苦忆荆州醉司马,谪官樽酒定常开。九江日落醒何处?一柱观头眠几回。
    可怜怀抱向人尽,欲问平安无使来。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

    寓居蜀地的杜甫思念荆州友人,想要问声平安,却找不到可以寄信的使者;倒是门前锦水(即锦江,流经四川成都市南,岷江支流,以濯锦得名,杜甫草堂临近江边)辗转汇人长江,流经三峡,就可以到达荆州。诗人想象自己思念友人的泪水滴入锦水,就可以随水东流,直到友人所在之地。在这里,万里长江不再是阻隔,反倒成了诗人传达情感的媒介。这种把水意象作为沟通情感之媒介的用法在诗歌中亦是多见,如我们熟悉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友人所乘之舟已从视线中消失,眼前的长江却流向天际,那正是孤帆远去的方向,茫茫江水,不正像诗人牵连不断的离别之情吗?“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李白《江夏行》),“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陈与义《临江仙》),是水意象的沟通意义更为直接的表现。

    水的阻隔与沟通这一相互矛盾的意义,可以在诗中同时表现出来,最典型的当数宋人李之仪的《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一对有情人被江水阻隔,又共饮一江水为不幸之幸,江水于他们既是痛苦的根源,又是精神的慰藉。诗人以这种既是阻隔又是沟通的矛盾统一,将爱情写得缠绵悱恻。

    造成阻隔的水自然是无情之水,沟通情感的水又是多情之水,水意象因水的不同作用,也具有不同的情感意义。《卜算子》下片中,抒情主人公以江水比喻自己对情人不得相见的怨恨,江水无尽无休,则怨恨之情无穷无已。水的特征是纤柔、深渺,人们常说“柔情似水”,水意象的确适合用来暗示缠绵悠长的情感。温庭筠《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悠悠流水映着无语斜阳,不正是眺望归舟的思妇那寂寞哀怨的情感吗?此为倚楼盼归者眼中的水,欧阳修则把迢迢春水意象用于表现送别主题的《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近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同样是楼上女子,同样是一江春水,此次却是所望之人在暖风中摇着马鞭远行。行人越行越远,她心中的离愁越积越深,如丝如缕,恰如迢迢春水。流水也可比作相思之情。“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姜夔《鹧鸪天》),水无尽期,正是相思之无尽期。思归之心甚至可以化作流水,流到诗人向往的地方:“欲知别后思今夕,汉水东流是寸心”(钱起《秋夜送赵列归襄阳》),“白云西上催归念,颍水东流是别心”(刘长卿《颍川留别司仓李万》),这里的江水已不仅为诗人提供传情的媒介,简直成为诗人情感的化身了。

    诗人尤其喜欢以流水比喻愁情,水的连绵不断,恰如愁情挥之不去,这方面的名句名篇多不胜数: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刘禹锡《竹枝词》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水流无限,比喻愁之长;一江春水,比喻愁之深;抽刀断水的奇妙比喻,更写出诗人的悲愁似水难以斩断。同是以水比喻愁情,三位诗人从不同角度着眼,恰当地在愁情与水的相似特征之间建立联想,他们的诗作同样成为描写愁情的千古佳句。

    其实,流水只是流水,阻隔与沟通只是诗人的感觉,有情无情也本非流水所有。它只是离人之情,诗人之情,世人之情。

 

漂泊与自由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船意象
杨春俏

    中国古典诗歌中用以表现“漂泊”之感的意象很多,如浮萍、飞蓬、孤雁等,“船”则是表现这种情感的最为常见的意象之一。古人常说“舟马劳顿”“水陆兼程”,可见“船”在古代交通中的重要地位。一叶扁舟,天水茫茫,越发比照出人的渺小;人在旅途,所见多异乡风物,更易触发无限的思绪。写于船上的诗,或写到船的诗,俨然成为一个颇为壮观的部落。

    唐代之前,船意象在诗歌中出现频率不高,也不具有典型性。大唐版图辽阔,国势强大,文人多积极进取,漫游与干谒成为时代风气,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杜甫“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岑参则从军绝漠、体验异域风情……他们的活动领域之广大、精神气度之恢宏,都是前代诗人无法比拟的。但漫游虽然豪壮,偶尔也会有故国之思;干谒的路途不可能一帆风顺,失意中难免自伤身世;即使顺利进入官场,宦海沉浮,很多人的生命耗费在往来奔波的途中。于是他们写了很多诗,诗中常会提到旅途中藉以安身的小船。

    李白离开家乡亲人、扁舟出峡时,写了一首《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荆门山是古代楚蜀的交界处,随着平原的出现,蜀中诸山至此不复再见,所以诗中说“山随平野尽”;由此地继续前进,只有来自蜀地的长江还可为伴,所以诗中说“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李白此时年仅26岁,年少气盛,豪气干云,自觉前途万里,可以如大鹏展翅,所以诗人虽寄身舟中,渐离故乡,却并不十分伤感。

    下面两首诗中的“船”意象却更多地融入了诗人的漂泊之感: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木叶纷纷下,东南日烟霜。
    林山相晚暮,天海空青苍。
    暝色况复久,秋声亦何长。
    孤舟兼微月,独夜仍越乡。
    ——刘睿虚《暮秋扬子江寄孟浩然》

    这两首诗的主题与意象群极为相似:两位诗人都漂泊异乡,栖身客舟之中,暮色四合,夜风吹动岸上的树叶,发出凄清的声响。在作客他乡、旅途孤寂之时,两位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昔日朋友,写诗以寄情。作为诗的中心意象,前者是“月照一孤舟”,后者是“孤舟兼微月”,都强调“月”与“舟”的组合,而特别突出一个“孤”字。诗人运用音响(猿啼、秋声)、色彩(沧江、青苍)、动景(急夜流、纷纷木叶)、静景(明月、林山晚暮),烘托月照孤舟的意象,将漂泊之感、故人之思融入景物描写之中,具有动人心弦的艺术魅力。

    杜甫诗中的“船”意象出现得极为频繁,表现漂泊之感也非常强烈: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旅夜书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秋兴八首》之一

    露下天高秋气清,空山独夜旅魂惊。
    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
    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
    步檐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
    ——《夜》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登岳阳楼》

    杜甫经历了唐朝由盛到衰的巨大转变,晚年在四川、湖南一带漂泊达11年之久,最后病死于自潭州赴岳州的一条小船上。船是他晚年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也成为他最终的归宿。他在诗中反复写到“船”意象,“危樯独夜舟”“疏灯自照孤帆宿”“老病有孤舟”,船是诗人漂泊身世的象征与写照。而“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更将孤舟与诗人的身心直接联系在一起:诗人见丛菊两度开放,他的心渴望着回到故园;一叶小舟本来寄托着还乡的希望,可是却系在夔州江边,他的身体也像是被缚住的小船一般,不得自由。

    这类似“船”寄寓漂泊之感的诗歌还有许多:

    秦地故人成远梦,楚天凉雨在孤舟。
    ——李端《宿淮浦忆司空文明》

    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
    ——刘长卿《重送裴郎中贬吉州》

    而最为直接地以船为喻、表现自身漂泊之感的诗歌,恐怕当属李商隐的《木兰花》: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此诗是因睹木兰舟日日浮于洞庭湖上,而联想到自身如孤舟一般漂泊天涯的命运:清晨,洞庭湖清冷的水波浩渺广阔,似乎与天际的浮云相连。木兰树雕成的华美船只每天都在湖上送人远行。诗人忽然想到:自己几次在木兰舟中望人远行,却不知道自身其实亦如木兰树斫成、漂泊天涯的一叶孤舟!据宋代笔记记载:唐末,馆阁诸公泛舟湖上,以“木兰”为题赋诗。忽有一贫士登舟作了此诗。诸公大惊,仔细审视,原来竟是李义山之魂。这个记载虽不足信,但诗中木兰舟与诗人共同的漂泊命运无疑感人至深。

    与“漂泊”之感相对,中国古典诗歌中“船”意象的另一典型内涵是“自由”。这种思想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庄子,他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他的思想虽然消极,但是对中国文人来说,“泛若不系之舟”,却成为颇具吸引力的人生理想: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
    ——韦应物《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李商隐《安定城楼》

    他年却棹扁舟去,终傍芦花结一庵。
    ——韦庄《西塞山下作》

    下面两首以“船”意象表达自由感受的诗,是历来为人所传诵的: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司空曙《江村即事》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滁州西涧》

    前者写夜钓归来,渔人懒系渔船、任其随处漂荡的情景,传达出坦然闲适的心态;后一首诗描写春花、春草、春树、春鸟、春潮、春雨等明丽的景象,用这一系列繁密景物烘托出“野渡无人舟自横”的中心意象,既是实化描写,又是诗人心态的形象化表现。

    最后,我们以苏轼因“乌台诗案”贬官黄州时所写《临江仙》词结束全篇: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流水落花春去也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落花意象
杨春俏

    花是植物美丽的部分,但是,对于植物来说,开花并不是目的,花开花谢只是生存繁衍过程中的自然环节,花开不意味着幸福,花落也不代表忧伤。

    但是人说:世界因为人的存在而有意义。诗歌是人的思想与情感的浓缩,自然事物经由人物思考而成为诗歌意象,必然打上人类情感的烙印。花在一个春天完成从盛开到凋落的生命周期,提示着四季循环,暗示着时光流逝,这种美丽、短暂、动态的意象,给诗人留下的印象必然更为深刻。综观中国诗歌史,写花开的少,写花落的多。飘零的落花中,弥漫着春光不再、青春不再、美人迟暮的感慨与恐惧。缤纷的落花是中国古典诗歌伤春主题的核心意象。
《诗经》中没有对花的直接描写,更没有对落花的咏叹。诗人以盛开的桃花比喻新嫁娘,以累累梅子暗示青春的生命力,以椒实藩衍祝福子孙众多。人们关注的是果实,是生命延续的希望,而不是从审美的角度去关注花,落花不会给他们带来忧伤。

    与《诗经》共同构成中国诗歌传统源头的《楚辞》,主要作者是因谗去国、被流放到蛮荒之地的屈原。他用“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一著名诗句,表现岁月蹉跎、时不我待的恐惧;但草木零落是秋天的景象,与暮春落花意象无关。《离骚》中却有这样一句:“及荣华之末落兮,相下女之可诒”,说想要趁着花朵未落之时折取下来,物色一个美丽的侍女赠送给她(其实是为了接近她那威严高贵的主人)。此处“荣华未落”比哈容颜未老,“及……”的句式,实际上是“恐美人之迟暮”的另一种说法。诗人委婉地通过对落花的想像,用象征手法,将花与生命联系在一起,表达美人迟暮的忧虑,这在后世诗人那里成为一种惯用的手法。

    晋代《子夜四时歌·春歌》描写落英缤纷的美景:“鲜云媚朱景,芳风散林花”,林花随风飘舞,风中弥散着花香;南朝诗人谢朓则有“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游东田》)的诗句。诗人们对落花持欣赏的眼光,我们在落花中读不出丝毫忧伤。不过,晋时一首《前溪歌》中出现了这样的诗句:“花落逐水去,何当顺流还,还亦不复鲜。”落花随水一去不返,轻微的叹息声中似乎隐隐传出生命流逝的无奈。流水落花的意象组合,成为中国诗歌最凄美、最伤情的场景之一。

    南北朝时期,吟咏落花的诗句逐渐增多,但多以客观描写为主,落花甚至成为欢乐的背景,“团扇承落花,复持掩余笑”(何逊《苑中见美人》),美丽女子用遮颜的团扇承接花瓣以为游戏,表现出一种纤稼柔美的姿态。这一时期的诗中即使有“浴鸟沉还戏,飘花度不归”(江总《春日》)、“春风若有顾,惟愿落花迟”(萧子范《罗敷行》)的伤感与祈望,也是极为淡薄的。甚至直到初唐,“清歌芳树下,妙舞落花中”(张说《侍宴武三思》)还是为人称道的诗句,飘飞的花瓣和着优美的舞姿,共同成为表现春天美景的因素。

    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是初唐时期吟落花的名篇,也可以说是正式以落花吟咏人生悲哀的开始: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凤。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此诗以落花为媒介,用优美流畅的语言表表达对年光流转、红颜易老、生命无常的感叹,几乎涵盖了后世落花意象的所有意义。而在产生于同一时期、更为著名的《春江花月夜》中,作者张若虚展示了女主人公迷离梦境的片断:昨夜闲潭梦落花。月夜春江,清景无限,她所等待的人迟迟没有归来。美丽的花瓣无声无息飘谢在寂静深潭,梦中的刹那,折射出漫长守望的苍凉、红颜衰老的恐慌。

    不过,这些忧伤情绪没有立刻成为落花意象的主流。刘希夷、张若虚之后的诗人有幸生在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包括王维、李白在内的诗人都表现出欣赏落花的倾向:

    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王维《田园乐》)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刘长卿《别严士元》)

    落花使诗人心境澄明,体悟悠闲细致的生活情趣;落花中人们纵情游乐,饮酒欢笑;落花即使引起“盛年不再得,高枝难重攀”的片刻伤感,他们也会用“试复旦游落花里,暮宿落花间(王勃《落花落》)这种及时行乐的方式进行排解。

    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诗人杜甫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气息,尚在战乱之中,他于收复不久的长安写下《曲江二首》(其一):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东风搅起漫天花雨,似愁情扑面而来,无限春光中陡然生出的衰飒之感,让我们感受到一个伟大朝代无可挽回的倾颓之势。绝大的笔力、凄美的诗句,令人吟咏之间每每喉为之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像是一个信号,不仅暗示大唐盛世的衰落,也标志着中国诗人情绪的彻底转变。

    杜甫在后来的诗中多次写以落花,从个人角度而言,“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江畔独步寻花》)是他对自己心境的解释;从时代角度而言,“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与当年名满京城的音乐家在江南落花中黯然相逢的场面,暗示着对于繁华盛世一去不返的深沉慨叹。杜甫的哀叹成为诗歌中落花意象转折的契机,在他之后的中唐时期,落花与悲哀结合的诗句徒然增加,至晚唐则完全发展为诗歌中的普遍感情之一,落花频繁地与眼泪(司空曙《峡口送友人》:峡口花飞欲尽春,天涯去住泪沾巾)、悲伤(武元衡《陌上暮春》:何处最伤游客思,春风三月落花时)、惆怅(李商隐《即日》: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哀怨(杜牧《金谷园》: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这样的词语联系在一起。

    落花与词这种文学形式似乎有着天然的密切联系。与诗相比,词的境界纤巧细致,更多地表现优美、悠闲和忧愁。在词中,落花意象染上更多个人化、女性化的色彩: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李煜《乌夜啼》)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浪淘沙》)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晏殊《浣溪沙》)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李清照《一剪梅》)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秦观《江城子》)

    美妙的春光、美好的往昔、美丽的生命,都随落花纷飞飘坠;对落花的感慨,可以归结为美丽凋零引起的哀伤。深锁闺中的女性对落花尤为敏感,《西厢记》中韶华虚度的崔莺莺出场第一句就是“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林黛玉《葬花吟》中则有“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样触目惊心的诗句。

    从欣赏落花随风飘转的刹那柔美,到于纷纷扬扬的漫天花瓣中看到衰老,看到死亡,落花意象走过了这样的发展历程,并最终定格在浓郁的忧伤之中。虽有清末龚自珍翻出“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异调,但是这样明朗嘹亮的声音,毕竟是太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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